大狗其实很普通,黑毛,黑眼睛,黑鼻头。
听说它来我家的时候却不像普通的狗,不是自己走来的,而是被人放在背篓里背来的。
听说那时候它来得时候快死了,瘦骨嶙峋,奄奄一息,被人拴在柱子上差点活活饿死。
母亲从奶奶手里接过它时,都以为它活不下来,但还是天天给它熬粥煮蛋,再抱起来,沿着嘴缝喂进去,然后用粗糙的手掌在它毛糙的身上摩挲。一天天地,它好像听懂了母亲手心里的话,开始对流进嘴里的食物有了反应,开始有了生气,也开始爬起来试着走路。
听说它是努力了好多次才站起来的,母亲就跟在它身边,在它每次要倒的时候扶住它,跟它说话,用手掌摩挲它的糙毛,它偶尔会看看母亲,然后低着头走,走得像大醉的老汉,也像风中的树叶,偏偏倒倒。
后来它好了,恢复了大狗本来该有的模样,毛皮柔顺光亮,生机勃勃,眼珠漆黑有光,每天蹦蹦跳跳的围着母亲转。
它学着守家,每天趴在门口等母亲从地里回来,每次老远见到母亲,就开始摇头晃脑,尾巴摆得贼圆,等到走近了,就站起来扑上去,用鼻子供她的脸。
有一次母亲回来得很晚,在漆黑的山路上受了惊吓,从此决定让它给自己做保镖,上山下地都带着。它高兴坏了,一路跑前跑后,蹦蹦跳跳,母亲不停笑骂它疯魔了,它不管,吐着长舌头仍是上蹿下跳,偶尔还轻撞一下母亲。
到了地里它却又突然懂事,知道不能干扰母亲干活,便不远不近地自娱自乐,追追蝴蝶,嚼嚼草芽,有时候看到蛇鼠,便站稳四足,气势汹汹地吼两声,还不时回头看看母亲。母亲常说它少见多怪。
也有时候它会对或黑或绿的臭虫怪物好奇,伸出自己的狗鼻子去嗅,然后常常要么被喷一脸臭气,要么被刺一个大包,然后呜呜地跑回来找母亲,母亲总是骂它,又忍不住想笑,或者揉两把它的狗头,或者掏出随身的清凉油擦擦它的狗鼻子。玩累了的时候,它也会找个不远不近的地方趴着,支棱着耳朵,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看着母亲劳作。
有四五年的时间吧,独居的母亲从不寂寞,因为它总在身边,逗她笑,惹她骂,要她照顾,也时刻保卫着她。母亲说,那会子她上山下地多晚才回家都不会害怕,因为有它在。
我们在外求学,每每打电话回去,总要听母亲讲它最近又闹了什么笑话、做了什么错事,说完它,还要让母亲唤它几声,让我们听听它的声音。
后来母亲忽然就不讲它了,我们问,她也答得敷衍,再追问,她突然哽咽,说它死了。
原来它早就病了,但保卫母亲的责任从来不忘,仍旧每天跟随母亲进出,只是不再跑来跳去,一到地头便找地方趴下来,只是眼睛不敢离她。母亲初始以为它只是像人一样,年纪大了,就沉稳了,不像年轻时活泼好动,再过几日,它虽然还是自觉跟着出行,但已体力不支,总是落在母亲后面,那时正值农忙,母亲无暇顾及,等到它实在走得太慢的时候,母亲才走回去看它。
母亲说都怪自己大意,从来没想到它也会生病,农村没有给狗看病的兽医,只好把它装进背篓里去找猪医。把它从背篓里抱出来的时候,母亲才知道它已经病得根本站不起来,恹恹地躺在地上,任由猪医摆弄,连眼睛都是紧闭的。
医生说来得太晚了,是肚子里长了个东西,现在已经变得硬如石块。母亲不信,它明明这两天还跟着自己下地,求他想想办法救救它。
母亲把大狗背回来的第二天它就走了,母亲那天没有下地,因为她刚一转身,它便奋力还想站起来,也许是至死都还记得保卫母亲的职责,也许是怕母亲一走,它便再也见不到她。
它是在母亲的抚摸下安详地走的,她曾经抚摸着它站了起来,又抚摸着送它离开。
母亲说,现在下地干活,少了很多欢乐。说自己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很晚了才回家,因为大狗不在了。
母亲后来不再养狗,她说,没有谁能比得上大狗。母亲所有的感情,都给了孤独岁月里陪她的大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