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复的病人,再次筛查过了吗?”
“筛查过了,致病病毒在体内完全消失了。应该是免疫系统杀灭的结果。可以出院了。”
1号避难所的一所医院里,又一例康复的病人出了院。
人造阳光的温热撒在他的脸上,他眯起眼,对着日光,在恍惚中转动眼球,视线里,细密复杂的细胞结构,随着眼球一起 跳动——这是他自孩提时代起就喜欢观察的东西。
在这幅以景色为底色的画面中,有一个从未出现过的、始终无法聚焦在视觉正中的结构,呈长方形,在视线边缘漂浮了一会儿,降落,而后消失了。
避难所的一座教室里,一位年轻的女老师翻着悬在空中的电子教案,来回踱步。
“这一堂课,同学们将学到寄生的概念。有预习过的同学吗?”
课堂上鸦雀无声。
年轻的女老师神秘一笑,从讲桌后面拎起一条一尺长的大鱼。
小朋友们哇地一声,“好大!”
没等小朋友们感叹完毕,老师就继续兴致满满地说:“下面,请大家闭上眼睛,老师给你们一个惊喜!”
孩子们于是闭上了眼,有几个偷看的立即被老师点了名。
“睁开眼吧!”
教室里再次鸦雀无声,因为一副巨大的投影显示在了讲桌旁,上面是一只体态丑陋的甲壳虫。
它周身白色,一节一节,两个小眼睛在头部,黑色,爪子呈钩状,粗壮有力。
“大家不要怕,它已经死了,这就是寄生在这条大鱼体内的寄生虫。”
“它叫什么?”一个胆子大一些的男孩子问。
“缩头鱼虱。”年轻的女教师说罢,像端机关枪一样,把鱼嘴对准孩子们,掰开腮盖,让鱼张大嘴。
孩子们吓得瞪大了眼睛。
屏幕上的白色甲虫,此时正在鱼嘴里!仿佛一个大舌头!
“也是已经死了的,大家不要怕。”
然而已经有小女孩哭了起来,教室里警报立即响起,校长赶了过来。
过了一会儿,在校长办公室。
“小徐啊小徐,说了多少次,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不怕虫子喜欢动物!他们还是孩子,他们出生到现在没有看到过地表丰富多彩的生物,没有你小时候的条件!你要循序渐进啊……”校长是个中年妇女,带着黑框眼镜,认真严肃地训斥着。
“我记住了,下次……我只是放影像资料好了,这条鱼还是我托人找到的,后面的共生还没开始讲呢……”徐老师委屈地低下了头。
“哎呀哭什么哭,人家老师讲得挺好,把你吓成这样,男孩子家的……”一个家长安慰着自己的孩子,“这不就是食舌虱嘛,你爹我以前见过的。”
“这个东西,一开始寄生到鱼嘴里,吸血,鱼吃什么它都拦路抢劫一下,之后,鱼的舌头就被它吃光了!”家长惟妙惟肖地描述着。
“哇……”地一声,孩子哭得更厉害了,于是,兴致勃勃讲解的父亲遭到了孩子母亲的一顿毒打。
全球避难所中的所有医院,都被裂死症病人康复的消息冲刷着,享受着日光浴一样的欢欣,以至于那些罹患别的病症的人们的痛苦,变得可有可无。
“我还以为你挺不过了,真好啊,照顾好孩子,出去要多锻炼啊……”一个躺在病床上的中年人,有气无力地说着。
他的胸前,已经有过一道深深的疤痕,那是肺部术后疤痕,如今,他已病入膏肓。
令他略感安慰的是,得了裂死症、在ICU中被抢救的妻子,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总算有人照顾他们的女儿了,他想着。
病床前,女儿和妻子扑在了他的床前,泣不成声。
“是肺癌。”他的妻子还记得,一个月前诊断结果出来后,这晴天霹雳般的三个字,从医生口中说出,那么平淡,却撕裂了整个家庭。
开胸手术后,丈夫一度恢复得很好,然而自己却突然出现了发热、皮肤溃烂的症状,转而进入了ICU,孩子只能托给避难所的儿童关爱中心照顾。
最坏的消息,是术后癌细胞还是扩散开来了……就在她搬出ICU,康复的日子里,这个消息让她几乎想轻生。
“为了女儿,你……辛苦你了……”这是丈夫平淡的嘱托。
从关爱中心走出的女儿,经历了这一切,几乎变得不苟言笑。
他们最终选择了保守治疗,把可以兑换医疗服务的消费券,省了下来。
男人想在家中度过最后的日子,于是戴着简易呼吸机,出了院。
在家里,有他熟悉的一切。
女儿继续去学校上课,妻子为了供养家庭,也不得不继续进以前的制药公司忙碌。
出院时,医生曾很沉重地告知妻子,她的丈夫最多还能撑两周时间。
她含泪谢了医生,决定每天都给他烧最爱吃的萝卜炒芋头,不管菜有多贵,都陪好他最后的日子。
每天吃着妻子的菜,男人总是哽咽不已,他大口喘着气,那是凋零后的肺部细胞在做最后的抗争……
孩子看到爸爸这个样子,就经常一个人端起碗吃。
温馨遍布的家里,无法承受的伤感也在弥漫……
蔬菜在避难所里,是极为昂贵的食物,受制于人工太阳的效率,绿色植被成长缓慢,防辐射措施更是成本高昂。
精打细算的妻子,早已规划好了,两周里每天让丈夫能吃到喜爱的蔬菜。
然而这一天,菜市场里走走停停的她,查看了一下腕表里的账面,才发现,家里存着的消费券已经所剩无几了……
她先是难过地掉下眼泪来……
之后,皱起了眉头。
“我会算错?”自言自语道。
又点了几下腕表,她噗的笑了出来——已经过去一个月了,这人造太阳不仅光合作用欠佳,连一天一天的时间感都给人打了折。
吃吧,难得他高兴几天最后的日子。
就这么吃了下去。
又一天,病床上的丈夫吃得太快,呛到了,“咳咳!咳咳咳咳!”
女儿和妻子放下了碗。
“看我干吗?”丈夫问,妻子这才注意到他说话的气息,突然变得很足……
第二天,妻子单独找到了当时的主治医师,医师认出了她,配合地把表情变成严肃而沉痛状。
“什么?咳嗽了?”
“千真万确,这是我们家存款,已经快吃炒菜吃光了……”妻子亮出自己的腕表。
“这个……怎么可能……不是我不吉利啊女士,他这样的病人我见得多了,几乎三周左右就没了……”医师大惑不解。
“这样,你明天带他来检查一下。”
“好,谢谢医生!”
第二天,她带着丈夫来了医院,三下五去二,扫描结果很快出炉了。
她焦急地等待着结果,却发现已经有一群医师聚集在结果单附近。
片刻后……
“这不可能,这是什么!这要砸我的饭碗吗?”主治医师激动地看着扫描结果,在图片上,患者的肺完好地呈现在画面里,棱角分明,没有一点阴影。
“谢谢医生!谢谢医生……”妻子说个不停,边哭边笑,转头就给了老公一个巴掌。
“啥感觉自己不知道啊!害老娘烧一个月菜,孩子学费都被你吃光了!”
憨憨的老公欲言又止:“就是饿呗,我哪注意过,我……”说罢已经被妻子抱住,妻子使劲儿捶打着他的后背,他无奈地看看聚起来的医生们。
医生们也看看他,职业习惯,让他们在工作场所憋住了笑。
只留了一个当时的主治医师,对着肺部的片子歇斯底里:“幻觉!我靠!妈的!什么情况,祝贺哈,什么玩意儿!”
……
患者凭空自己造了一个肺,这在医学史上,前无古人,引发了全球医学界的轰动。
这一家人配合着所有机构的采访、样本采集,他们自己也很诧异。
与此同时,全球各处医疗机构里, 相继曝出濒死器官衰竭者器官再生事件……
舆论一片哗然……
大量器官再生者不同部位的身体组织样本,经过统一规划,被运送到已经分流的疫控中心,同时,在委员会的主持下,借调全球更多医学界相关专家学者,一同进行研究。
在对样本的观察中,结果无一例外显示:变异的裂死症病毒活跃。
更多详尽的假设,在多次设计精妙的实验中被反复论证。
三个月后,研究结果公之于众:变异后的裂死症病毒是器官再生的首要因素,侵入人体后,变异的病毒并未大量复制自身,而是在复制一段时间后褪去外壳,伪装成人体内的信使RNA绕开免疫系统和常规检测,这一行为罕见地激活了人体的修复系统,虽然激活概率并不高,但感染者中仍有12.3%的个体,会在体内器官衰竭不久,就长出焕然一新的器官。
这样的结果颠覆了人们的认知,避难所最权威的电子杂志,在封面刊登了《疯狂而混乱的时代——裂死症救了我?》,配图则是器官再生者的第一个案例:那个曾患肺癌男人的一家三口。
急速的转变,让人类世界舆论风向猝不及防,曾经口诛笔伐病毒的自媒体们,开始集体讴歌裂死症病毒救死扶伤。
在这份纷乱之中,有人狂喜,有人困惑后狂喜,有人,则在困惑后,继续困惑着。
这个人就是杨晶。
曾经让她焦头烂额的敌人,此时成了人们的救命恩人,这份急速地转变,令她无法适应。
从情感上,她排斥同敌人握手言和,军医大毕业的她,始终热爱着把敌人踩在脚下的快感和执念。
敌人会收缩,却永远不会在被打疼前撤退,这就是她对于战斗的理解。
她想一直战斗下去。
一间明亮的教室里,徐老师循循善诱地指着电子显示屏:“小朋友们看到了吧,这个白色的小甲虫,叫做缩头鱼虱,它一开始寄生在鱼的舌头上,通过鱼的舌头吸食血液为生,之后,当鱼的舌头完全萎缩后,它会取而代之,继承鱼舌头的功能,二者的关系从此变化,谁知道,是什么变化呀?”
“从寄生到共生。”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说出了答案。
徐老师青春飞扬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