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笔下多的是乡土。
这是有人恭维的谀词,也是有人攻击的依据。狭隘于沟谷,单调于四季,偏执于深爱,从没想悖逆。这切实的思维,是怎样形成的呢?
经常归去吗?乡亲们可是寸步不离;出来有距离了吗?有人一去千里,一别半生……
我自己苦苦思忖,也不停讨教别人。诺诺或喏喏里,总无法得到信服的理由。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
辗转反侧于旧屋的木床,窗外微风下月色无垠;酣然长躺于驿舍楼上,脚下四海的车马从不停息。无数次发问:此身属阿谁?
是老了吗,但知道此心仍少年,走路还想一蹦一跳?是怀旧吗,为何这些年怀旧成了常态,每次的回望中总有新得?
拉住屋后的树枝亲吻,对着翻飞的小鸟微笑。担起水桶感觉一下子回到十六岁,驾起马车忽然就如二十岁的出关……
是什么时候开始乡情深得难以出脱,是怎样的原因对这故土百千依恋呢?
想,想,想……
忽然豁然。没错,准没错,是十二年前的秋天。
那是我挫折之后的举家离村,一辆三轮车搬离了全部家什。在岭上望着那小村那六间平房时,我感觉它们都不属于我了,我的儿女将随着他们的父亲开始不明前途的漂泊或者飘零。
幸运的是,原先的失败没有成为阴霾,好歹我有了藏头之地,孩子们有了饭吃。那年大雪那天下了大雪,我西行归来,进屋,看到孩子们在租住的房檐下呼噜呼噜喝着喷香的糊涂面条时,温暖和满足充溢我怀。我一下子抱起了长天和梦竹,梦兰的小手插进了我的口袋……
不要笑话我。
再下来,日子慢慢有了起色。孩子们欢叫着背着书包上下学,家人从菜市场买回豆腐和青菜,都让我觉得尘世之可留恋。当我的饭桌上日渐丰富时,我总会想起老家的父母兄弟。我衣食无忧了,也不能让他们太过艰辛,我也要让他们的饭碗里有鱼有肉。
因为,父母实在是最艰难的父母。而兄弟,绝对是苦寒同命的不弃。乡亲,也总是乡亲。
我走在故里的田埂,黄花苗的长茎和油菜花的蓬头拉着我的裤腿,染我半身金黄。麦田里粉红色的麦莲子高出一头,不远的坡上山歌滚来滚去。这都是从小到大最熟悉的山景,现在感到无比亲切和珍贵了。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对它们的远离和失去已是必然。
少时干活,春天往地拉粪,风大到噎得人出不来气,几乎要憋死。夏天最想吃白面馍,但最恨麦天的劳作,实实在在要脱几层皮。秋天在地里搫红薯,一场夜雪下来,再去拾掇时,手指头一戳完全进了红薯去,一年的心血随雪化去,一家人在地里抱头痛哭,大骂老天爷。冬天冻得伸不开手也得去地里拾玉蜀黍茬,回去温水喂猪,春节指望买个围巾或皮帽子呢……
那时哪有热爱,几乎满是诅咒。泥泞与顽石,荆棘和麦茬,蜂窝和兔丝……恨死了檐下的冰凌,最不想顶着呼啸的大风上学……
但一出来家乡,所有的怀念都成了美好,连苦难都好像是岁月的馈赠,也成营养了。
原因是,不再不能温饱,不再受饥寒。
而先前故时,恰是啼饥号寒。
我没有夸张。
试想想,倘若在地里劳动,快该回去做饭了,而瓮里无米,灶下无柴,你还能气定神闲吗?想着孩子周末要回来带钱,而你的钱夹还只有毛票,你能不心里打鼓吗?当大儿子毕业在外打工没有保障,他的女朋友催逼着让买房,而小儿子苦苦非要考研究生,而你只能守着十亩八亩地的时候,即便满腹诗书,你还敢寻找生活的诗美吗?
一下子我想通了,也明白了。我在老家的乡亲从来没有一人歌颂乡村的美好,虽然他们未必恨字在口头。
这真是明白而真切的现实。我竟然想了十多年。
我和父亲坐在我家的麦田地头,夕阳下西风起劲,直吹人身。父亲裹紧了他的棉袄,我敞开外套,就里给他点上一锅烟。父亲吸了一口,烟刚吐出就被吹没,再无袅袅了。四面寒冷催人,我搀起父亲,说咱们回去吧。父亲很听话,一任我拉着他的手,缓缓走出一望碧绿的庄田。父亲说,今天的天,像冬天了。他说着,我想起了地老天荒,万里长冻。
此时城里,长街的树木叶没落尽,头顶是一蓝无片云的天空,家家的暖气逼得人进屋就脱外衣,冬天几乎不是冬天。十几里的差异,竟几乎是跨越了世纪。
而我脚下的枯草间,有小芽孕育,新意萌生。明年的春来,就在不远,在家山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