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线被拉得愈来愈长,我们一路辗转到了Q城。
这里每天都在死人。
夜里说笑打牌的人几乎没有了,营地(如果说我们窝藏的地方还算得上营地的话)静得出奇,大部分人都在写信,别说是信笺,现在就连纸张都成了奢侈品。有人把香烟盒拆开,借着微弱的月光在那满是折痕的硬纸背面奋笔疾书。这些人已经算是幸运,剩下的人连可以写信的对象都没有,只好缩着脖子发呆,我就是其中之一。绝望正在吞噬每一个人。
大野正在帮别人写信。他之前带着的那个速写本已经变的破破烂烂,上面是各种污渍、泥土和血印。就在两个月前,我还常常看见他捏着一截短短的炭笔涂涂画画,画完之后,他用被炭灰蹭得黑乎乎的手捏着烟,深深地吸上一大口,最后的烟蒂上就留下黑色的手指印,可能因为他那张脸看上去总是呆呆的,这个本应该很有气概的动作因此显得格外滑稽。后来很多人来问他讨纸写家信,他的破本子越来越薄,空白页撕完了,我眼看着他把上面已经画上了画的纸也撕了下来。
我们都知道大野以前是个老师,在中学教美术,他可以算是我们当中的文化人,很多人叫他大野老师。刚来的时候,他还没晒得像现在这样黝黑,个子不高,戴着副细框眼镜,细细的五官在一张圆脸上,看起来文质彬彬。那天我正忙着给别人包扎,那人的肠子都叫人捅了出来,颤颤巍巍地挂在外面,我别过头去,强忍着恶心,试图把它们再塞回腹腔,那人已经没救了,我只不过想让他死得体面点。
大野就抱着他的东西站在我旁边,慢吞吞地说他是来报道的,极其碍事。
我当时已经恶心得想吐,没力气搭理他,只是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他仿佛终于察觉出我的窘境,把行李放在地上,挽起了袖子。
“我来帮你。“他说。
那便是我们的初次见面,他当时手脚麻利的程度令我目瞪口呆,表情平静得完全不像个新兵。后来说起这件事,他告诉我那是因为他在大学就修过人体解剖学——为了画画,对那些东西早已见怪不怪。
大野背靠着一堆沙袋,把本子垫在膝盖上写着,拜托他写信的人就蹲在旁边,握着一截树枝划地上的沙砾。
那人闭着眼,脸上的表情已经惨淡得像个死人,“你如果看到这封信,就别再等我了。”
与其说是写家信,倒不如说每个人都在写遗书。
那人说完就忍不住哭了起来,但他不敢哭出声音,只好将脸埋进脏兮兮的衣袖。
“你自己就没有什么要写的吗?”我挪到大野身边坐下。那个人说最后一句的时候我看见了,我看见大野的笔顿了一下。
“还是不写的好。”大野摇头。
那天我终于鼓起勇气,向大野借他的速写本。
“我能看看你的画吗?”我问。
大野的画我之前不是没有看过,但只是草草地翻着打发时间,他的那些东西我也看不太懂,然而在战壕里躲着的时候其实相当无聊,精神又高度紧张,我只能找点事情来分散注意力,否则早晚会疯掉。但这次不一样,我把他的本子从别人手里抢救出来,在它完全沦为一封封措辞狗屁不通的家书之前。我一页一页地翻着,心脏擂鼓般地狂跳,我想看到他的脸。那张温柔又神采奕奕的面容,它将我陷入如今这样境地,如此不知廉耻地想要窥探好友的妻子,但我已经顾及不了这些。我可能明天就死了,因此无论如何都想再见上他一面。
然而我却失望了,大野的速写里没有一幅是关于他妻子的,又或许那一页已经被人撕走了,但是,怎么会呢?
或许大野早就把有关他的那一页撕了下来,藏在贴身的地方,就像那块怀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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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我爱上了一个陌生人。”
我也开始写信,我母亲早就去世了,这封信将永远不会被寄出,在那个念头把我折磨崩溃之前,我得把它写下来。我打算将它叠起来,学着其他人那样放在胸前的口袋里,假如大野活过了这场战争,他会替我收尸,到时候他会检查我的口袋吗?他会看到这封信吗?他会因为我对他的背叛而愤怒,在我的尸体上踏上几脚吗?最令我兴奋又恐惧的是,大野会把我这些难以启齿的念头告诉那个人吗?
我恐惧是因为他看起来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我的死不是他造成的,但我担心这仍然会在他的心上蒙上阴影。
虽然他根本不认识我,但是在我的想象中,很多个晚上我们相拥而眠,他已经是我最亲密的人,比我和战友大野还要亲近许多。
我其实感到非常心虚,因此只敢在夜里悄悄写信,借着月光。所幸大野也不是个喜欢窥探隐私的人,他不问我在干什么,而其他人中虽然有好事者,但他们都不怎么识字,我随便将他们搪塞过去,毕竟眼下其实已经没有人在意别人在做什么。这种违背道德的事带给我最真实的快乐,只有在心里一遍一遍描摹他的脸,对着那张不存在的照片射出来时,我才能感觉到自己确实还活着。
在这片惨白的月光下,我几乎看不清自己的字迹,只是一味地写着。大概半月前我被一阵爆炸的气浪掀翻,再醒来的时候头上和眼前都缠着绷带,视力也变得不如从前,大概是伤到了某根神经。我的枪法本来就不好,在这个地方,再这样下去必死无疑。我的眼睛搞不好还会继续恶化,当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他的脸却越来越生动和清晰,他的脸会是我死前看见的最后的东西吗?
我写信的时候,又一枚炮弹在远处落下。我旁边的人驾着望远镜,低声咒骂。我不想死,可我真的会死的。
大概我每次想起他,都会有一枚炮弹落到地上,我会死于它们中的哪一颗?我会死于哪一次想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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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知晓了他的名字之后,我第一次产生了逃跑的念头。不知怎么的,大野突然告诉我很多关于他的事情,几乎是喋喋不休,而他从来都不是个话多的人。大概是我们都感到大限将至,再也没有活着回去的希望。
大野说Q城是他的家乡,他们便是在这里相识结婚的。他们一起在深夜里游荡过的小巷,如今都变成残垣断壁。
我听大野说着,却一点也不感觉到嫉妒,反而像是听着最温柔的睡前故事一般。
他的名字是樱井翔。我用手捂着嘴,在黑暗中无声地念他的名字,不知道念了多少遍。每次当我张开嘴,他名字的音节就会自己跑出来,我张开嘴,舌尖就这么悬着,不知道该往上还是往下,就再念他的名字。即使不念出声,这也是个令人愉快的发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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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宫君。”大野那天很奇怪,他几乎没这么生分地叫过我。
“我们一起走吧。”他说。
走?走去哪里?他说得轻描淡写,就像要我和他结伴去后面的山沟里撒尿一般寻常,但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说的是逃跑。
“你疯了吗?”我捂住他的嘴,怕他再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
四周很安静,我们两个负责放哨,而离另外的哨岗,有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他的嘴被我死死地捂着,头盔松松垮垮地罩在头上,整张脸只露出两只眼睛。
我看着他在月光下的眼睛,并且从那里面看到另一个人的眼睛。
我知道他没疯,我也没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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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戴着眼镜,一半是因为视力退化,另一半是因为伪装。
脸上的胡茬被我刮得干干净净,看着镜子里的人,竟然也变得文质彬彬,倒和刚入伍的大野有点相像。时隔两年多,我终于又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但并没觉得自己有多体面。这衬衫并不是用什么好料子做的,但对我而言还是太软太滑了,轻飘飘地仿佛什么都没穿。只不过是一套最普通的衣服,此时穿在我身上,我却觉得看上去不伦不类。我又想起了我那件被汗水、灰尘和血迹浆得硬邦邦的军服。
回到这里一周之后,我一路打探,谎称是替朋友寻找失散的妻子,不久就寻到了樱井的消息。
“你那位朋友是姓大野吗?”信息处的人忽然问我。
我很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
“那你要找的就是这个樱井没错了。”他把名册摊开推到我面前,用食指戳了戳。
他的手指刚好挡住了那人登记的姓名,但我一眼就看到旁边贴着的那张照片。
樱井还在阿卡荻亚,在学校里教书,收容中心里有专为omega小孩开设的学校。
他还在那里,这就证明大野还没有回来。
“找樱井翔是吗?你是他的……”女人狐疑地看着我,她戴上了眼镜,读着表格上的名单,“他登记的alpha是大野智,你刚刚说你叫什么?”
“神乐龙平。”我说,“他家里人托我来看看他。”
“性别?”
“beta.”我递上了我的证件和几张钞票。证件是伪造的,我用从战场上一具尸体嘴里撬下的几颗金牙在黑市伪造了证件,置办了几件简单的行李,使我看上去像个风尘仆仆的旅客而不是逃兵。至于性别,之前发下来的阻隔剂还剩了不少,自从看了樱井的那张照片我就开始不按时吃药了,此刻正好派上了用场。
女人把钱收进衣袋,看了两眼证件便不再为难我。
“在这里登记,”她扔过来一个破旧的本子,“等下有人带你过去,探访时间到下午六点。”
阿卡荻亚收容的omega里有不少小孩,领我过去的女人告诉我,这些小孩都被集中起来,由成年omega照顾,樱井就是其中之一。他给大点的小孩上课,还要负责更小一点的小孩吃喝拉撒。但即使是这样,教师的工作还是被认为是整个收容区最轻松的。
女人耸耸肩:“请您放心,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不知前台的人跟她说了什么,她似乎也把我当成了樱井的家里人。
“假如他不是前几年因为结婚的事情和家里闹翻,又怎么会跟我们这种人一起待在这个鬼地方。”
穿过一片简易搭建的平房。女人引我来到了樱井工作的校舍。
“樱井老师——“女人让我在外面等着,她自己则探了大半个身子进去,朝里面喊了一声,“有人找!”
我的心再次狂跳起来,脑子里是完全的空白,耳朵里轰鸣一片,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到了我的面前。那个只会在每天夜晚的月光下出现的人此刻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又开始怀疑这是幻觉。
他肩上披着一件薄外套,是收容中心的工作服,胸牌上写着他的名字和一串编号。那件工作服大了一号,松松地罩在他身上,露出里面白衬衫。里面的衣服虽然旧了,仍然能看出是很好的料子。
他比照片上瘦了些,憔悴了些,仿佛漂亮的东西蒙上了一层灰,大野那张照片上,他的脸颊饱满,带着优美而稚气的弧度,现在仿佛被用雕刻刀沿着轮廓削出了棱角,但那仍然是他。他的眼睛因为消瘦显得更大,但依然是黑白分明的。见我是个陌生人,他扯了扯外套的前襟,试图遮挡敞开的领口,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我是樱井,您是?”他看着我,露出了的困惑的表情,但仍然向我伸出手。他的声音也黏糊糊的,带着点困倦。一撮头发翘起来,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头发也比照片上长了些,一绺发丝垂在额前。他似乎是正在午睡,听说有人拜访便匆匆赶来了。
“我是智君的朋友,我叫神乐。”我握住了他的手,仅仅这一个动作就几乎叫我浑身颤抖,他的手温暖柔软,上面还沾着一层薄薄的粉笔灰,我握住那双手之后,白色的粉尘也沾到了我的手上。
“你好,”他被我握着的手轻轻晃了两下,“是在部队里的朋友吗?”
说到这里,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因为恐惧而瞪大了眼睛,他攥住我的手腕。我从来没见过哪个omega有这么大的力气。
“出什么事情了吗?”
“你别着急,他还没有回来吗?我和他后来被调去了不同小队,我只是个医疗兵,”我挣脱开他,“但我们当时挺投缘,就约好了打完仗一起喝酒。”
“回来之后,我就四处打听他的下落,没想到先找到了你。”
我撒谎了,从见到樱井起,我就没有说一句真话。
“没有,还没有回来。”他垂着眼帘,不再看我,似乎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从这个角度我可以看到他颤抖的睫毛,和像小动物一样抽动的鼻头。我很想拥抱他,尽管我曾经在想象中对他做了不少冒犯的事情,但我此时只想拥抱他,因为我知道那个把我们联系起来的人大概不会再回来。
我们陷入了沉默,如果不是上课铃突然响了起来,可能还会继续沉默下去。
“抱歉……还没来得及招待你。”
“你先去上课,”我说,“我在这附近走走。”
他红着眼眶,露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那个笑转瞬即逝,像一片花瓣一样被风吹走了。他又低下头,把胡乱披着的外套脱下来再重新规规矩矩地穿上,有一粒扣眼上的线头被扣子勾住了,他怎么也解不开,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拨弄那颗扣子,却不小心碰上他指尖。
“谢谢。”他点了点头,自己理好了扣子,然后转身走进了教室。
樱井上课的时候我就在窗外看着,他教英文,虽然我英文不好,但还是看出他神情恍惚,一节课下来,拼错了好几个单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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