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谷

  (1)据说在神秘的苗寨,依然有“往生谷”的传说。当一个人厌倦了世道,又不想死,到十八号古堡的十八号当铺,缴纳一笔不菲的费用,就有机会进入“往生谷”避世。时间长短取决于谷里人数,很多人交了钱却不敢进去。据出来的人说:那里和传说中的阴曹地府没什么两样,阴暗、恐惧、孤独、饥饿……唯一不同,运气好了可以出来。

    “往生谷”里有一个神秘转盘,每月1号零点零时启动,上面有十九个指针,转到一个数字后相对应数字的人出谷,也可以把机会让给别人,自己继续在里面等待。出谷后,时间地点年龄甚至性别都会有差异,也许是尘土飞扬的茶马古道,也许是锦绣繁华的大唐盛世,也许是白垩纪的原始森林,也许是若干后的未来世界,总之有无限种可能。

    陈可可时年四十岁,本以为陪着丈夫走出人生的最低谷,可以苦尽甘来。没曾想,命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了她一记耳光,又接连几声晴天霹雳。丈夫出轨,父母收了好处不辨真假,欲盖弥彰。朋友和孩子全部一边倒,出轨的人振振有词,可怜人受人发难,众叛亲离。她想一死了之,闺蜜劝她冷静,思忖再三,她还是攥着闺蜜给的地址来到十八号当铺,接待她的是一位妙龄少女,冷冰冰的眸子冷冰冰的声音。

“留下号码等消息。”年轻女子推给她一张卡片,灰黑色的卡片上数字22显得有些突兀。她不知不觉沉浸其中,眼前一片灰蒙蒙的广袤大地,几株小树在风雨中飘摇,瘦骨嶙峋。树上零星的红果子,比成熟的小枣略长略大些,树的外观与枣树差不多。此时,卡片上的数字22开始扭动,它像一双脚被无形的大网罩住,上下左右伸展,极致痛苦貌。

“啪啪……”指尖叩击着玻璃声,把她拽回了现实。

“你可以走了。”声音依旧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她握紧卡片,战栗着慢慢挪动肢体,“咣……啷!”门缓缓合上,她转身,吧台下美女的玉足,正是数字22,依然挣扎着,扭曲着。

陈可可木然,刚才的一幕绝非幻觉。她走到小路尽头又拐回来,反反复复,如同被操控的傀儡。

“阿姨,要不要打120……”一个小女孩清脆的声音,“没事,谢谢你!”她说。

“我扶你坐下来,要不要给你家人打电话?”女孩问,“不用,我低血糖,休息一会就好。”她拉起女孩手,安抚一下,女孩掏出几块糖和一个面包放到她身边:“阿姨再见!”

“再见!”她笑着,看着女孩走的方向,直到完全消失。

耳边疾驰的车辆,三三两两的路人……

“是时候了。”她喃喃自语。

   

  (2)“你真的什么都不要?”男人关切问道。

“离婚前房子过户,钱打到卡上。”她别过脸,初春的午后,景色异常萧索。

“这对你来说不算什么?”陈可可搅动着咖啡,端起来放在鼻尖嗅了嗅,又放下,“不妨碍你们过优质的二人世界。”说完离开。

接下来的时间安排的很紧凑,陪父母吃了一顿饭,带他们去日本旅行。母亲很兴奋,她希望陈可可安然认命。岛国大大小小的寺庙逛了个遍,她对陈可可讲佛法,讲释迦牟尼,讲佛教八苦,讲一切应果循环……

“……不知道你有多么幸运!天底下可怜人太多了,你生长在我们这个家庭,受这么好的教育,嫁给一个好男人……”她倏地闭嘴,无奈看着女儿,许久,竟流露出慈母似的爱怜,“你并非一无所有,你还有我们,有一双儿女。”

“妈,他给你们多少钱?”陈可可打断母亲的话,这无疑是晴天里的一道响雷,母亲脸色瞬变,唇角哆嗦,父亲眼睛终于从日本女人的臀部挪开,一脸愤恨。

“没事,我只想知道够不够养老,我以后也许不能给你们钱了。”母亲将要偎过来的身体变得僵硬,“这样啊!节省一些还是够用的,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可以先住在孩子家,他们即使不读研也要三年……回家住也行,对吧!她爸?”父亲换了一个人看,他孜孜不倦的精神完全可以写一本《鉴赏女人臀部之大全》她不禁为自己感到悲哀。面对父亲的冷漠她忍了,面对母亲的无耻她也忍了 ,这一世的父母恩情到此结束。

她甚至不用担心,他们会活的很好。

枕边圣经卷起,她抚平了放进行李箱。窗外皎月高悬,不知那边有没有月亮,有月亮的夜不会孤独。

菩提度人,耶稣救人,谁来救她。


(3)机场里闹哄哄,无数悲喜离合在这里上演。见孩子们结伴而来,她悲伤的不能自已。女儿眼神怯怯,“妈,你还好吗?”“很好!”她微笑搂着她。儿子则淡定给她一个拥抱,她呼吸瞬停,他的冷漠如同18号当铺女子。她拍了拍儿子挺括的后背,心中固有万语千言却无语凝噎。

几分钟前接到电话,三日后出发,还有三天,能做什么呢?

“我请客,国贸街新开了一家日料,听说不错。”红灯停,准前夫刹车有点猛。他如今意气风发,磨刀霍霍,就等着宰杀她这只羔羊。

“我不去,和闺蜜约好了。”

“是么,可惜了!我还约了岳父岳母,他们大概已经到了。妈妈可高兴了,去了一趟日本,现在……”他转头,发觉她的不悦,叹一口气:“好吧,我送你过去。”女儿头靠在她肩上说:“妈,我想你了,今天晚上和你睡。”

“好!”她摸了摸女儿脸颊,“三天后我要出趟远门,几个朋友自驾游,什么时候回来还不知道,有什么想说的想做的赶紧。”

“妈,你早该这样了。儿子给你旅资,玩的开心些。”儿子说 ,陈可可很高兴,此时的心情如三伏天吃冰镇西瓜,舒服到心里了。

“妈,我也给你,你是全世界最慈祥,最美丽的妈妈。”女儿说,“也是最幸福的。”儿子转过脸,眸中泪光闪闪。

“有你们在,我一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妈妈。”儿子头发黑而浓密,硬撅撅乱糟糟的,她伸开手指梳理一下,凝视手心里几根带毛囊的短发,她心疼的无法呼吸。

“可以剪了。”她说,儿子摸摸头嘿嘿一笑:“最近忙着写论文,没顾上。妈,晚上你给我理发,我记得上中学时还是你帮我剪头发的呢?”

“晚上早点回来,我给你们做好吃的。对了,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她看着窗外,很艰难吐出几个字:“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我要去迪斯尼乐园,哥你去吗?”女儿问:“切,幼稚!”儿子说,眼睛斜睨过去,眼角微微笑意。看他们兄妹逗趣,陈可可心中五味杂陈。

客厅里座钟“当……当……”敲了十二下,她瞅着手机,总觉得会有电话打来。

“忙完了吗?明天我们出去玩,叫上梅子……”娟细声细语说道。

“嗯,梅子给我打电话了,她人在深圳,明早到。”

“哎!”手机里娟叹一口气说:“离了?”

“离了,我一切都准备好了,对了,我没给你添麻烦吧?毕竟那个地方也不是有钱就能去的,孩子的太爷爷没有责难你吧?”

“没有,我老公家九辈单传,我进门就生了两个大胖小子,太爷爷有气也得忍着。昨天下午他去当铺了,倚老卖老要掌柜给他一个面子,你还真是幸运。”

“我知道,要怎样感谢他老人家?”

“不用,还是说说明天安排吧,我请你喝咖啡,吃大餐。”

“咖啡太苦了,以后都是苦日子,我……”她忽然顿住 ,女儿在床上翻一个身,满脸吃惊地坐起来问:“怎么还不睡?”她捂住手机,“我睡不着,和你阿姨聊几句。”女儿仍将信就疑。“我马上睡,这不要旅游了吗,有点激动,你理解的。”女儿笑着躺下“理解。”一定要记住她的笑容,在以后无数个孤掌难鸣的日子里回味。

“可可,孩子们知道了该有多难过呀!”娟子轻叹一声。

“会过去的,她们还有大好的时光。现在兄妹俩也是妥妥的富人,有房有车有存款,生活不愁。”

“所有人都安排好了,你自己呢?梅子碎碎念到,倏地叹一口气“嗨!我也是多余一问。”

“知道吗?”陈可可喝一口水润润嗓子“我很期待那个地方,没有牵挂,没有爱恨,只有无尽的孤独,而这些,正是我所需要的。”窗外繁星点点,清冷如水,“娟,我舍不得你们,以后的每个初一和十五的夜晚我们要同时仰头看天,在同一片夜空下,有你们陪伴——可好!”手机那头沉默着,忙音如敲鼓后的颤音,搅得她踟蹰不安,心中如被无数的蚂蚁啃食。

“……好!以后的每一个夜晚,我都在远方祈祷。你抬头一定能看见,我和梅子,我们在一起。”娟的话如一股清泉,一直流到她心里。

“明天见,我准备一些衣服,首饰,鞋子,包包和化妆品,送给你们,不要嫌弃。”

“怎么会,早点睡吧!”耳边传来她梦呓般的呢喃。

(4)阳光明媚的翌日清晨,在繁华的美食街,陈可可品尝了今生最后一杯咖啡,最后的冰激淋和甜品,中午在海底捞吃了最后一顿火锅,一切都这么美好。

“不要走,无论多难都会过去的,还有我们……”梅子拉着她,她再也抑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搂着她俩说:“我也舍不得,我的路走到头了。”说罢,抹了一把泪,“还有一个小时,我想自己呆一会,再会……好朋友再会!”

“别走,我的话你都记住了没?”娟拉住她,“你别嫌我啰嗦,有些话是孩子太爷爷反复交代的,我再说一遍,用不了你几分钟。”

“好!”陈可可坐下来,她依依不舍看着目光所及的一切,手机响了,她走到亭子那头。

“女儿电话?”娟问,“是,他们已经到香港了,大家都很高兴。”

“可怜的孩子……你前夫够着急的。”

“他如今总算扫平一切障碍,求仁得仁。不过,我也希望他幸福……好了,我都记住了,回家替我谢谢孩子的太爷爷,我非常,非常感谢你们在最后时刻陪着我,如果有来生,我们还做好朋友。”

“你不要嫌我烦,这个披肩你带去谷里,冷了可以当被子盖,春秋季节披在身上,记得永远不要解下来,孩子太爷爷反复交代,若不是我苦苦哀求,他怎么舍得……还有这枚发簪,是孩子太奶奶的,谷里的恶霸认得,18号当铺的掌柜也认得,永远不要取下来,你一定要记牢,其它的我写在笔记本上,你看看缺什么我们买……”

陈可可泪流满面,“我的朋友,再见!”她再一次说出这几个字,心中百感交集。她甚至不敢看她们,不敢仰头看蓝天白云。

  指定的时间,指定的地点,一辆灰色面包车在她面前停下来,她犹豫片刻,贪婪看向远方。一阵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往后余生,晨钟暮鼓,安之若素。

“上车。”冷冰冰的声音,她裹紧披风,打了一个寒噤。“不需要眼罩,我相信她。”左侧一位40余岁眼睛男微笑颔首,陈可可拘谨点点头,很感激他,抬头迎上副驾驶年轻女子睥睨的目光,又诚惶诚恐。

“哼!”女子鼻子 里挤出一声的冷哼,手中黑色眼罩晃了几下,数字22张牙舞爪向她扑来,她赶紧转向车外,见梅子和娟躲在树后痛哭,她把头伸出来,拼命挥动手臂,大声呼喊,直到什么也看不见,直到泪水打湿了披肩。眼睛男拍拍她肩,“到了。”

“看看这个世界,看看蓝天白云,以后你能不能出来还不一定,即使能活着走出来,能不能回到这个空间和地点也不一定,给你30秒思考一下要不要进谷……”他一副明国书生的装扮,儒雅俊朗。声音干净 ,语气温柔得让人不由得想要靠近。   

“你总这样,何苦,何苦……等到了吗?”冷漠女子自言自语。

山间古道,黄昏已近。她发现了一个墓碑,很简陋粗鄙的那种,上面文字模糊,坟冢上杂草丛生,荒凉如她此时的心情。仰头看一眼残阳,然后借着余光对着墓碑,深深鞠了一躬。

“记住,环廊是你最好的去处,晴天往里面放一些干草,若谷霸他们欺负你,把发簪拿出来……”眼前烟雾缭绕,眼睛男余音淼淼,终于进谷了。

(5)谷里雾霭重重,冷风飕飕,几片树叶落在头发,她摸索着,捏在手中。莫名的困意袭来,她后退几步跌坐在石头上,昏昏沉沉。一觉醒来手脚冰凉,浑身酸痛。雾已经散了,她此时坐在一个圆形亭子里,大理石台面约八十厘米宽。十二根大理石柱子通天达地,上面盘绕着十二生肖雕像,腾云驾雾,栩栩如生。顶端是十二生肖楷书,子鼠丑牛寅虎卯兔……下面是天干、地支……楷书,古色古香。圆形亭子像镂空的圆柱形笔筒,倒扣在地上,顶端雕梁画栋,很高级的美感。连接十二根柱子是藤蔓编织的网,一米来高,陈可可依偎在网上,胳膊从网眼伸进去,里面竟然是空的,大约有六十厘米左右的空间,左侧鼠、牛、虎,右侧鸡、狗、猪相连的藤蔓里填满了稻草,原来这就是环廊。环廊并不大,目测直径五六米,两两相连的石柱中间都有藤蔓编织的网,很有韧性。草并不是每个藤网里都有,陈可可踱步,仔细抚摸着凸凹不平的石柱,太美了!屈身在这一片荒芜的鸟不拉屎的地方,它若有灵魂,该怎样痛楚呀!一片树叶落在她头上,“沙!”的一声,她的天灵盖像是被一只温柔的手轻柔地掀起,坠入一缕沁凉,豁然开朗了。

所有草全部掏出来,湿哒哒的铺满了一地。环廊一半嵌入山中,一半毗邻曲径通幽小路,她皱了皱眉,眼前的景象和18号当铺她神情恍惚时所见的一模一样。小径蜿蜒通往一片混沌中,另一侧山峰陡峭高耸入云端,山上长满野草。

还没有那么糟!她欣喜若狂,一瞬后更是无尽的悲哀。她强迫自己安静,从包里翻出娟给的笔记本,蹲在地上仔细阅读,读到最后几行她颤抖了。还好在太阳落山前,她处理好一切,重要的食物、水、药品和衣服她藏进了夹层里,只留下必需品。原以为可以喘一口气了,不料远处有脚步声,她躲到龙柱后面,见男男女女大约七八个人,正朝环廊走来。

“新人入古,怎么不来拜见老大,太不像话了。”

“老规矩,美女送给老大,男人一律没收东西……”一个矮个子胖男人话还没说完,微眯的眼睛看过来,眼珠因过渡贪婪而变得狰狞,陈可可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她裹紧披肩闭上眼睛,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嘈杂的脚步声渐渐清晰,临近环廊却步调一致,她深吸一口气,准备起身迎接。忽然,刺耳的铃声传来,环廊外脚步也停下来,“妈的!抽什么风,快回去……”陈可可愣了一下,此时外面连个人影都没有。她急忙翻开本子,看到铃声长短相对应的文字后,她松软倒在地上,残阳从坡顶慢慢向后退,直到一抹红霞氤氲,直到一轮新月高悬。她浑浑然朝着娟家的位置磕几个头,若不是娟,她如今生不如死。

这是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此时她——环廊唯一的主人,不幸被孤独撞个满怀,不,还有无垠天地,还有一轮皎月高悬,还有漫天繁星,还有娟和梅子,她并不孤独。

(6)《……任何角落都能满足一个人的生存需要,因此也就有可能让它独晤山水、静对心灵。那儿云谲波诡,似仙似幻,很有可能引发神话般的奇思妙想。那里花开花落,物物有神,很难不让人顾影自怜、借景骋怀、感物伤情。那里江流湍急,惊涛拍岸,又容易启示人们在柔顺的外表下志在千里、百折不挠……

一切都寂静了,只有雨点落在蕉叶上,淅淅沥沥令人听着心碎。这大概是宇宙的心音吧,它在这人静夜深时候哀哀地泣诉……

在这黑暗阴森的夜幕下,窗下蝙蝠飞掠过的声音,更令我觉着战栗!我揭起窗纱见月华满地,斑驳的树影死卧在地下不动,特别现出宇宙的清冷和幽静。我遂添了一件夹衣,推开门走到院里,迎面一股清风已将我心胸中一切的烦念吹净。无目地走了几圈后,遂坐在茅亭里看月亮,那凄清皎洁的银辉,令我对世界感到了空寂……》

  捧着 一本散文集,她从日出看到日落。合上书,依偎在藤网上,顺着手指的方向,几株瘦削的小树在风雨中摇摆,斑驳的树叶铺满了一地,厚厚的。如同草长莺飞的春日,满坡姹紫嫣红在春风吹拂下,慵懒地伸着懒腰,连土壤都被熏烤的芳香无比。她萌生出一个念头,何不撑着雨伞出去呢,渴了,掬一捧雨水,饿了,拾些掉落的果子,听脚底传来沙沙声,多么幸福!陶翁见了也自愧不如吧!。 说做就做,她从藤网缝隙里掏出雨伞,把裤子卷到膝盖上,从随身的包中拿一枚德芙巧克力撕开放进口中,浓浓的巧克力香味在口腔弥漫,她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出去。刺骨的寒风裹着冷雨砸在雨伞上,砸在她身上,碰触皮肤的一瞬她感到无比的快乐,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酣畅淋漓,她真想仰天呼喊,现在无论身躯还是灵魂都是自由,属于她?自己的。她光着脚丫走在在树叶铺成的地毯上,索性收起雨伞,任凭雨水打在身上,也许雨水没这么温柔,用泼洒或浇灌更贴切些。此时大约是吃下午茶的时间,如果不进谷,她也许和娟子,梅聚在一处静谧的小馆,一边品尝着咖啡,蛋挞,提拉米苏,一边相互倾诉生活的不如意……一道闪电,枣树枝桠被劈断,她心倏然一抽,折断处红色的裂痕显现出润泽的光芒。

“谁?”

“你是谁?”枣树被劈断的一霎那,她分明看见山后面一个脑袋伸出来,中年男人的样子,形销骨立的肢体上顶着着大而圆的脑袋,一副黑色金属边眼镜遮住了三分之二的脸,厚厚的透明镜片下欣赏的目光转瞬即逝。

山后并没有人,也许她太紧张了。此时,肚子咕咕响起来,她捂住肚子,想着到现在还没有吃东西,如果没进谷,晚饭差不多该吃了。太阳歪着头看她,似嘲笑,似欣赏,似……她一时没有合适的语言,总之这个太阳不一般。她蹲下去拾起落在地上的红果子,挑了一个又大又红的在擦干净放进口中,酸,涩,苦依次在口腔中漫来,耳边仿佛传来眼镜男斯斯文文的声音“红果子虽不好吃却可以果腹,无毒无害。至少能让你活着走出谷。”

“嗯!”她应一声,又塞了一枚红果子在嘴里嚼着,好苦!但她很饿,也许嚼着嚼着就甜了呢!

雨停了,她一手提起裤腿,一手拎着鞋,张开双臂转着圈圈,开心得想唱歌,张了张嘴却发现那个世界的歌曲真的不配在这里吟唱。光脚踩在树叶上很解压,声音却不大优雅。管它呢!天下唯我独大。不知不觉太阳西沉,火红的晚霞像加了一滴酱油的煎蛋铺满了半边天。该回去了,陈可可收拾一番,拿起挂在树杈上的一小包红果子,一个下午的发泄让她的心干干净净,这样很好,她哼着歌谣欢愉回到环廊,冷不丁看见一个陌生男人坐在她的位置上上,男人目光从书中微微抬起,面对着她的愤怒也只是淡然一笑,“这本书不错!我来这里十余年了,第一次见有人带书来,你不一般……”陈可可不想听他废话,一个健步冲过去,男人轻松躲过,厚厚镜片里的阴霾渐渐转化为讥笑,讥笑,陈可可怒了,全身毛发都竖了起来,男人目光越发的暧昧,她倏地挺直了身子。

“我不介意你刚才的挑逗。”说完继续看书,完全把她当空气。她握紧了拳头,在这个地方和他硬斗,她无疑是吃亏的,这里没有110,没有法院,更没有人会为她主持公道。这是一个黑吃黑的世界,不像她想的这么简单纯净。

“不生气了!”男人抬头看她一眼,摘下眼镜,手指捏了捏鼻梁。“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方,大名方远……”他斜睨她一眼,“不是方圆,你把远方倒过来读就是了。”他看了一眼依旧杵在面前的陈可可,薄唇微启:“你过来做吧,我不喜欢你这样敌视的目光。”陈可可思量着,这个男人并不让她感觉到厌恶,原本以为是一个大头娃娃,没想到还很英俊。

“把书还我,离开我的位置。”她长提一口气,硬气地说。发现这个男人并不生气,依旧笑眯眯看着她。陈可可瞬时惊悚了,莫非这里没有女人,有女人也轮不到他,她想起矮个子,光头,上身刺青男人的话,要么他们是一伙的,他虏了她邀功请赏。要么……她不敢想。

“我不是坏人,受掌柜和魏太爷请求过来帮你……”他顿了顿,“你有一个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因该很详细吧?”陈可可不可置信,最后一页与他的描述一模一样,外面黑影一闪而过,天已经黑透了,她浑身战栗,衣服紧紧贴在身上,一阵阵凉风袭来冰凉刺骨。

“我重述一遍,我叫方远 ,进谷前是大学老师,十年前妻子离奇死亡,我不能原谅自己……”他眼神迷离,“嗨!我也是,和你讲不着……总之你相信我,山后有一个小温泉,你去洗个澡,不然有得受了。”

“温泉很小,放心,没人偷看……”他到环廊外,转身看过来,双眉紧蹙,陈可可啊的一声赶紧收拾好东西跟在后面,还是那条路,还是那一排树,中午岁月静好,现在阴森恐怖。

(7)“到了,手电筒给我……”他推了推眼睛,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刀,挥舞了几下,一条小路,被杂草遮掩的路的尽头热气萦绕,“去吧!手电筒你拿着,遇到危险喊一声,我在树后。”他顿了顿,看出了陈可可的彷徨,“谷里48小时禁足,这里除了我们没有人敢出来,放心吧!”原来笛声是禁足令,陈可可放好了衣服,光脚慢慢进入水中,热水涌了上来,刚好到脖颈,太舒服了,没想到谷里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她总是很容易满足。掬一捧水打湿脸颊,鞠水的声音有点大,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她像树的方向看过去,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忘了和你说,这里野生动物特别多,比如狼,比如狐狸和獾,刺猬和小松鼠等等……”听见她慌乱中悉悉索索声音,道:“女人总是这样,禁不起玩笑……”陈可可咬紧牙,若不是衣服穿到一半,真想揍他,这个男人太可恶。

“不逗你了,我点燃艾草,动物也不敢过来,”男人摸出口琴,简单聒噪试音后悠扬婉转的音乐传来,陈可可伸个懒腰,整个人滑进去,太舒服了。温泉如他所说,很小,比家中浴缸稍大些,一个人洗刚刚好。她现在无比的放松,能吹出这个音乐的男人不会是坏人。这首曲子虽没听过,能感受到吹奏着对已逝妻子无尽的思念,她甚至很羡慕哪位早逝的女人,十年后的今天,她的爱人还在思念她,想到自己的婚姻,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好了吗?”音乐声戛然而止,陈可可抓起衣服大声说:“没有,我想洗衣服可以吗?”树后慵懒声音:“可以,女人就是麻烦。”她很想回一句,但还是忍住了,毕竟初相识,毕竟在夜里,激怒他对自己没有好处。

“好美的星空呀!”她迈步走出杂草丛,放下衣服,痴痴望着天空,一圈,两圈……九圈,十圈,一阵眩晕她撞在树上,过了很久,过了多久?她听见自己的哭声,男人在前面等她,冷冷的眸子,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狼狈,整理好衣服向他走去。

“衣服。”他指着前方,镜片中的冷漠被雾气遮掩。

“给你。”他递给她一个透明玻璃罐,里面有很多萤火虫,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真正的萤火虫,像一群打着灯笼的小小精灵,只是这个罐子似曾相识。

“不用怀疑,这是你的糖罐。”陈可可怒不可竭,男人嘿嘿一笑,目光温柔。“糖我没吃,这个玻璃瓶不错,有它们陪伴,你晚上就不怕了。如果不喜欢,把萤火虫放了即可。”陈可可跑两步跟上去,“你怎么知道我放东西的地方,还拿别的吗?”她拍拍胸口喘着粗气,但还是慢下来了,前方空无一人,只有树影婆娑。她又一次抑制不住大哭了起来,仿佛她受的委屈就像今晚的黑夜一样长,一样深。

“哭声会把狼招来的,不信你可以试试。”陈可可抽噎着,她蹲下来,好似山坡上树后一双双绿色的眼睛看着她,锋利而尖的牙齿泛着白光,她不敢想也不敢哭,默默祈祈祷着。

“唉!都进来了,你还怕什么?”声音离她很近,男人站在树下,上身西式毛呢大衣,那个时代高级知识分子标配,衣领下还保留着原始的蓝色,而衣服在月光下呈现出灰黑色,领口袖口下摆处经过漫长岁月的洗礼磨出了毛茸茸的线穗,湿哒哒垂下来,让骨灰级强迫症的她心里拧巴着很难受。他的裤子穿久了,膝盖处凸出来很难看,低头,他竟然穿两只不一样的鞋子……

“你看够了没有?”男人明显不耐烦,冷冷的眸子在寂静的夜里越发显的清冷。陈可可不敢多言,毕竟自己失礼在先。到环廊 ,她把湿衣服铺在篱笆上,偷偷看过去,男人蜷着身子背对着她睡在路口的石凳上,半截围巾盖着肚子。对这个男人,她心中有许多疑问?可也顾不上了,一阵困意袭来,她哈欠连连,抽出充气床垫打满气,纯棉褥子撑开对折铺平,一切准备妥当,她躺进睡袋里。谷里夜晚很安静,远处蛙声并不真切,树上的鸟儿也休眠了吧?真好!

“咕……咕咕……”她闭上眼假睡,心里嘀咕是布谷鸟吗?不是,癞蛤蟆?很有可能,一想到浑身湿漉漉的癞蛤蟆跳到石凳上,再跳到她身上,她就浑身哆嗦。瞄了一眼几米外的男人,顷刻明白了,有一首歌很应景,好饿好饿好饿,我真的好饿……寒风阵阵,仿佛从水中带来的湿冷气息,他被冻醒了,睁开眼见到杵在面前的陈可可,恼羞成怒:“干什么?我不是随随便便的人。”陈可可后退几步,满脸委屈。“我也不是,你肚子叫声把我吵醒了,起来吃点东西吧?”男人看了一眼石凳,很诧异。

“你帮了我,我也不能理说当然。以后还要多谢你的照顾,我把我的食物分给你一半,你收好。”男人三下五除二撕开一个面包,全部塞进口中,咳……咳,噎住了,陈可可赶紧递上一瓶矿泉水,他一口气喝了半瓶,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这水一共几瓶?”

“两瓶。”我带了很多,他们只给我拿两瓶。

“他们已经很客气了,不然,这些东西是带不进谷的,还有书,你是第一个带书进谷的人……”察觉到陈可可的困惑,他打个嗝,剩下的手撕面包也塞进嘴里。

“我还是跟你讲讲吧!谷里有很多规矩你要知道。给我一个袋子……”

“啊?”

“给我一个袋子装零食。”他又说一句。

“哦!你等会。”陈可可递给他一个很大帆布袋,男人眼睛瞪得很大,不可置信看着她。

“这是高科技,袋子防水还不容易风化,你生活的时代还没有……他目光炯然,不可置信变化为嘲笑,讥讽甚至戏谑,陈可可摸摸头,哪里错了?一定是那里错了?管它呢!不要拉倒。她气的拿起袋子,“干什么?你不要我还不能拿走。”真是狗咬吕洞宾,不知好人心。

“装零食不需要这么大?”他看向前方,眼里有淡淡忧伤。“我媳妇也喜欢买东西,家里的日用品可以开一个小超市。炒菜锅就有十几个还不包括电饭锅,电水壶,榨汁机等等,可想而知家里堆成什么样。”他自言自语,眼中的温柔是神往已久的缱绻。

“她是个热爱生活的女人,可惜呀!”陈可可叹息一声。他转过来,眼里噙着泪“你也觉得可惜,她是一个难得的好女人,能娶到她是我几辈子修来的。”陈可可搓着手,看来自己一个无意的举动勾起他到伤心事了,还是早点睡吧!

“这是什么?”陈可可在藤蔓里拿出睡袋和毛毯,“夜里太冷,这些给你用。”

“给我的,为什么?”

“不为什么?本来也是为你准备的,你护我周全,我也不能让你挨饿受冻呀!礼尚往来嘛,礼尚往来。哦,对了,袋子是用来装睡袋和毛毯的,里面有你要的塑料袋。”

“休息吧!”

(8)一觉睡到自然醒,陈可可习惯性的吸着拖鞋去浴室梳洗,一不小心撞到抱木材进来的男人,衣衫褴褛,只是……好像有点眼熟。

“你是谁,怎么在我家?”她第一反应家里进贼了,手机呢?她急的不行,那人只淡淡看她一眼,并不理会。岩壁上有一个石门,他拉开进去,里面传来刺啦刺啦的声音,接着咣得一声,木头掉在地上,接着又是刺啦刺啦的声音。

天晴了,太阳已经升到头顶,火辣辣的阳光把环廊下的石板烤的很烫……

“别发呆了,难得有晴天还有很多事要做,快入冬了,谷里会冻死人的……”

入冬?不过进谷两天而已,四月小阳春怎么……她很想知道,可男人又进去了,她犹豫片刻推开石门,霎时有穿越到远古的错觉。

“石屋是你……”她舌头打结,羞愧难当。男人满脸木屑,灰头土脸,手上裹着一块辨不清颜色毛巾,和他夜里盖在肚子上的半条围巾很像,原来围巾是这样一点点变短的。

“你开凿这个石屋用了多长时间?”她问,男人一顿,又接着干起来,陈可可也不想计较,“我帮你吧,两个人快一点。”男人咳嗽几声说:“不用了,里面太呛,我自己可以。”说完很平淡看着她,“你去外面拾一些软草,越多越好,还有树叶,摊在阳光充足的地方嗮干。”

“要想活着走出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谷里一年只有春冬两季,冬季90天有80多天下雪,春季90天有80多天下雨,一年之中的晴天用手指都能数得清,珍惜吧!”

“哦,我知道了。”谷里一年两季,180天?他仿佛能看透陈可可心似的,“先去忙,以后再慢慢告诉你,有的是时间。”

他说的草大概就是这个了,摸起来很温暖,陈可可拿起一团放在手里搓了搓,竟然没断,挺有韧性的。可以用来编织,她仿佛看见了希望,毕竟这种草满山坡都是。她现在要回去拿袋子,拿水果刀,两个大袋子都装满也许够用的。她一边走一边想,没想到却和迎面走来的他撞个满怀,这几率也没谁了。

“走路不看路,就我们两个也能撞上!”男人后退几步,满身满脸的木屑,穿着邋遢,若是在外面,她可懒得看一眼,不过——明亮清澈的眼眸让他的装扮变得高级。

“我找到这种草了,急着回去拿剪刀和袋子……”陈可可还想说什么,无意间瞥到男人戏谑的笑容,气的要死,“我跟你说过了吧,不要随便拿我的东西,需要可以跟我说呀!”男人撇撇嘴,温柔一笑:“好,下不为例!”

“走吧!”他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看,交代几句,“这叫野蒿,〈本草纲目〉上都查不到,谷内才有的,移到外面也养不活……”说完停下来,微笑着,“她也有你这样的披肩,还有发簪,一模一样。”

“是吗?好巧!”陈可可心不在焉,披肩是娟老公奶奶的物品,如果还活着现在也有九十多岁了,方远不可能认识她,即便认识也是奶奶辈的人了,眼神和语气也不该这般温柔,难不成……

“不要多想,她是我中学老师,十几年前也来过这里,不知道现在怎么样?是否……还活着……”

“现在生活这么好,她一定还在,等出去了再拜会她老人家吧!”他倏地抬头,蹙眉冷眸:“她老了吗?”陈可可惊呆了,“你中学老师,难道不该老吗?”方远表情很古怪,哎!好不容易遇见晴天又阴了,难怪老公一直嘲笑她情商太低,果然,呸!

“还有很多事要做,多准备一些过冬用的东西和食物,我可不想陪你一起做寒号鸟。”

“好!”陈可可应了一声,不再多想,能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不一会两个袋子都装满了,“不给他们留一些吗?”她忍不住问道,“不留,他们有更好的,先把野蒿泡在温泉里,可以软化纤维,草药水可以泡澡,治疗皮肤瘙痒等,很香……”

“好漂亮呀!”陈可可顾不上手疼,趴在地上小心捧起一株瘦小的枝条,上面零星白色和黄色的小花,很漂亮。

“这叫九仙草,也叫九龙草,传说是天上九仙女来到人间,看山坡上,地上光秃秃,起了恻隐之心,用自己的丝带缠绕在山头,来年春天满山满谷都长满了这种草。你别小瞧它,嗮干了可以入药,治感冒,咳嗽……”

“你刚才说什么很香?”我又一次打断他的话,一个大男人啰里啰嗦的。他眼神暗淡:“没什么!”

“这些够了,放进温泉里泡一会,你多摘一些红果子,也放进去,变色后捞出来晾晒,这个冬天全指望它了。”

“我还有事……”

“慢着!”我想拉住他,他一闪,我不小心把他西装前襟扯下来,自己也摔了个狗吃屎。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想……”我脸皮发烫,手里拎着他半片衣襟,小心翼翼看过去,他并没有生气,温和说道:“没关系,我看见你行李箱里有男士毛呢大衣,我穿正好!毕竟……”他狡黠一笑“我护你周全,你也不能让我衣衫褴褛,像个叫花子一样,对吧?”我瞬间血压飙升,握紧拳头,他嘿嘿一笑:“好,下不为例!”看他破衣烂衫的背影,又很好笑,差点忘了正事“哎!温泉是洗澡的,不能洗枣……”他大步流星向前走,一把撤掉破烂的衣衫,摇摆的手臂比划一个数字3,难道有3个?再想问问前方却空无一人,好吧!让我去看一看,总有解决问题的办法,何况在这一个空芜的荒野,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一下午穿梭在树林,温泉和环廊之间,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 谷中的夜呀!我要怎样来赞美你……

“走吧!”方远忙完了,拍了拍身上草芥,手指梳理一下头发,看着我。

“去哪?”我被看得很不自在,竟然有了小姑娘的拘谨。“洗澡,好好泡个温泉,明天解禁了,你就没有这么自由了。”

“洗……澡?我……”

“想多了。”他神色自若,“我帮你站岗,随便多抓一些萤火虫,可惜,只有一个罐子。”

“有,我这里还有……”我跳起来,在我的宝藏里寻找,他低下头认真系鞋带,一只一样的,我嗓子发痒,很怕会笑出声,又怕他发觉我的偷窥,只得假装粗心大意的样子。

“可想好明天的进贡什么?他们可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他说完又俯身系鞋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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