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完全亮，大厅里的天花板上那十几簇枝形吊灯纯属摆设，只有两盏度数很低的壁灯放着黯淡的黄光。

——晨曦透过雾蒙蒙的玻璃窗，慢慢地使大厅明亮起来。

——一种被时代淘汰了的怅惘，像蚕吃桑叶一样，啃着他的心。

他几乎是第一次想到：天哪，我已经四十二岁了。我好像还没来得及长大，就变成了一个中年人。

不饶人的年龄给他的灰暗心情又涂抹上了一层悲凉的色彩。

他的思绪像飞奔的车轮一样旋转。逝去的岁月，就像一条被浓雾遮住的通往草原深处的小路，只能模糊地看回去三五米，再往里就是那弥漫的雾气了。

——一群伏在垃圾上休息的苍蝇被她轰起来，嗡嗡地飞行一阵后，重新落下去。

——他悄悄地打量了一下排队的人，感到这些面孔都似曾相识，但却叫不出一个名字。

人们似乎都在打量他，用惊讶的、好奇的目光。

一时间他手足无措，既想认出一个熟识的乡亲、又怕被人认出的矛盾心情使他手心发黏。

——那人用劳改队管教干部那样的目光，把他从头至脚看了一遍，看得他像砂锅里的蚂蚁一样局促不安。

——她的手背像刚出炉的小面包，手指像刚从烤箱里拿出来的小香肠。

——接着他又一次想起了自己的年龄，他浸泡在迟暮的感觉里，那怅惘的伟大的空旷感无限地展开了。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株在碱土荒原上枯萎了茅草，悄悄地生，悄悄地长，现在正在悄悄地死去。

——当他走过墨水河小桥、翻过墨水河南堤、望见高地上那座严肃的七层砖塔时，已是苍茫的黄昏时分。

砖塔在火红的夕阳下熠熠生辉，塔。缝里那些枯草，像燃烧的火苗一样。

一群白鸽围绕着砖塔飞行。一缕洁白的、孤独的炊烟从塔前草屋上笔直地升起来。

田野里一片寂静，身后建筑工地那儿的机器显得格外清晰。

他感到脑袋像被抽空了一样，热辣辣的泪水流进了嘴里。

他强忍着一阵急似一阵的心跳，向那圣洁的七层宝塔走去。

他远远地就看到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扶着一根用旧伞柄改成的拐杖，站在塔前，向这边张望着。

他感到双腿沉得几乎拖不动了，泪水不可遏止地往外涌。

母亲的白发与塔上的枯草一样，猛然间也变成了燃烧的火苗子。

他哽咽着喊了一声，便扑到了母亲面前，跪下，脸贴在母亲凸出的大膝盖上。

他感到自己像沉入了深深的水底，所有的声音、所有的颜色、所有的物体的形状都不存在了，只有那种从记忆深处猛烈地泛起来的乳汁的味道，占据了他全部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