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顿是纽约市中心的狭长岛屿，M租的公寓在泽西市，与曼哈顿岛仅隔一条哈德逊河。抵达那天傍晚，我们吃过饭沿着河边散步，八月末的夕阳正染上云朵和对岸林立的建筑群，天空颜色的玻璃将阳光反射到微波徐徐的河面上，一团耀眼的金黄。步道中间有座铁色的雕塑、确切说是一段扭曲的钢筋，生了锈、两排铁钉歪歪斜斜凸出来，中间悬挂着一面整洁的星条旗。『河那边就是传说中的百万夜景啦。这个雕塑正对着的地方，是曾经双子大厦的位置，这个雕塑也是从楼里原样取出来的。』M淡淡介绍说，我捧着刚买的所谓「medium size」的巨型杯装拿铁，正昏沉对抗着时差，并未完整领会她说的话。
来之前我以为纽约就是现代大都市，像电影电视剧里那样，一眼就看得到的浮华。但其实街道地铁都是旧旧的，地铁里连手机信号都没有，好像最近才在一站一站升级信号网路。M说她刚来的时候找房子，中介问要求是什么，『没什么要求啊，简简单单，有洗衣机和……』『等一下！您说什么？要求家里有洗衣机？』『对…』『啊…这样的话，您的选择就稍微少一些了……』中介滔滔不绝继续介绍下去。纽约很多公寓楼特别是曼哈顿那片儿寸土寸金的，多是二战甚至一战之前建的，压根儿没有洗衣用的下水管道，住客们需得去楼层间的公共洗衣间洗衣服，再不然就把衣物送去洗衣店；『送回来的时候连内衣裤都被叠得整整齐齐呢~』（M某位使用过该服务的同事对此赞叹不已）。
韩国艺人姜虎东开的烤肉店在第五大道附近的32街，听说总是大排长龙。同样时髦需得付出耐心与时间才能一饱口福的，还有招牌是日式千层蛋糕的甜品店Lady M，由麦迪逊广场上一家卖热狗的路边摊起家的Shake Shack主打高质量牛肉汉堡，而最近冒出的新贵是一家卖羊肉泡馍的西安小吃连锁店、年轻东家是华裔移民二代。路过百老汇和自由街路口的时候，看到一辆卖印度烤饭的小推车前排了长长的队伍，M在旁边碎碎念这家近来似乎特受欢迎。
临行前一晚友人小杨则带我们去了据说是时下纽约人最爱的意大利餐厅，也是紧张兮兮一早去订位生怕吃不上。不光是食物界，音乐剧也好、火车票也好，都是提前几个月规划好麻利儿地下单，按他们的原话总结：『纽约这地方，好东西都是要靠抢的。』刚从以色列回来的小杨同学，带着一点长途旅行的疲色，然而两眼亮晶晶地说起早上五点起来跑步、在为下个月的柏林马拉松做集训。顺带一提，那意大利餐厅的兔肉团子（gnocchi）很不错，细碎的肉丝与酱汁融合得恰到好处，令人回味无穷。
时代广场自然去瞅了。是信息密度极高的地方，好不容易穿过车流人潮走到最中心的位置，四面八方的电子显示屏纷纷不遗余力来抢夺注意力：可口可乐，苹果音乐，摩根士丹力，北京亦庄高端产业新区，买张机票就可以到意大利啦~（好像是某航空公司的广告）。话说这么做真能挣到钱吗？广场正中有个透明的玻璃方形建筑，四面写满了「tkts」的字样，周围坐满了人。百老汇的剧院们就在附近，这里是专卖演出折扣票的地方，每天有成百上千的人涌到这里，坐在台阶上等着放票。有人坐着坐着心血来潮就去买瓶可乐，或者去意大利的机票也说不定？
PATH train是连接新泽西与纽约的地铁，从M的住所附近坐一站过河就是前些年才落成的新世贸中心（World Trade Centre）。那个地铁站很漂亮，名为「Oculus」，出站的地方是高大敞亮的空间，自天花板蔓延到地面的巨型白色龙骨，从外面看像一副正在展翅的巨大骨架。官方解释是「way of light」– 光可以穿透灾难带来的黑暗。911遗址处有两个方形的黑色大坑，水沿着坑壁流入，2977位遇难者的名字被镂刻在四边，也是黑色，似乎是某种特别材质，即使在夏日阳光的照射下也透出凉意。买纪念博物馆门票的队伍很长，我们英勇地加入了人群，排在我们后面不远有个穿T恤圆圆的黑人小哥在用流利的中文讲电话。
纪念博物馆建在双子大厦的旧址地下，一些当年的残骸被保留下来作为展览的一部分，被坍塌的高楼砸得变形的救火车，一块原属于北塔的建筑结构碎片，半融化的钢筋被定格在其即将从墙壁上脱落的瞬间。建世贸中心的想法最初是1943年被提出来的，那时候的美国多骄傲，虽然战争还没结束，可一切似乎都向好的方向进展。1971年正式投入运营，之后的三十年里，对于这个国家的人来说，并肩而立的双塔几乎代表「繁荣」本身，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商业之帝国、自由之世界。我觉得大致可以想象那个世界的生活，在那样的时代里身处纽约、曼哈顿、下城商业中心的人们，也没什么好不骄傲的。直到2001年9月11号。
新闻报道恐怖袭击的场景我还记得。那时候初中住校、早上照常从宿舍走到班里，一进门就看到满屋课桌上摊着很多份报纸，头版大幅照片是浓烟滚滚的双塔；在那之前报纸这事物几乎未曾在教室里出现过、美国什么的也仿佛是另一个星球的事。在2019年8月末的纽约曼哈顿、双子大厦旧址一个不允许拍照的展厅里，我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早晨。除了按精确时间顺序重述那天发生的事，这里还保存了附近商业街店铺被厚厚的灰烬覆盖的场景，反复播放着原本星罗棋布的航空交通轨迹逐渐暗淡的过程，还有很多很多、人们在那一刻从世界各个角落发给家人和朋友的短信，『无需回复，只是想和你说我们很爱你。』那确是末日一般的景象。进出博物馆的电梯是在原来被毁的电梯位置重建的，旁边还保留着废弃的步行楼梯，上行往出口去的时候，背景在播放「奇异恩典」，一位大姐站在人群中泣不成声。
我喜欢纽约，比想象中要喜欢。身为游客去短暂地观看，这地方生机勃勃的，好像只要努力卖烤饭有一天就可以开时髦的连锁餐厅。这里有如绿色迷宫般的中央公园，令人沉醉的大都会博物馆，在百老汇看音乐剧到又哭又笑，酒吧里留着小胡子的日本小哥给我们做了热腾腾的亲子饭没有亲（就是鸡蛋盖饭啦…）。哪怕是新世贸中心那里也是晴空万里的样子、除非你进入地下展厅去面对那黑暗。可事情到底是如何搞成如今这地步，逼得人们不得不去面对那巨大的悲伤呢？应该有哪里出了问题不是吗。入夜回M的公寓时又路过那河边雕塑，对面有两道强烈的蓝色光柱打向天空，每年这时候这里都是如此。那景象痛楚强烈、有倔强的意味，要实际身处那空间才能体会。
十八年来，光穿透那黑暗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