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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环山,只有一条山路通向山外,旮旯村就坐落在这个闭塞的山盆子里。大家住的都是石头垒成的房子,里外抹上黄泥巴,房顶是用一种半人多高的苫房草,一层压一层苫成人字形,既保温又挡雨。苫房草是一种好东西,只要有雨水,石头缝里都能长得很好,而且苫到房顶上经年不腐。
旮旯村的老人经常以苫房草自比,他们常说,俺们山东人就是苫房草!
四周光秃秃的石头山上,目之所及,稀了巴登地长着几棵矮趴趴的树,还有一些称不上树的灌木。
旮旯村有一片田,是先辈们开的,他们把大的石头背出去,把山上冲下来的土背回地里,平整一下,可以种出活命的口粮。
每年腊月二十三小年这一天,旮旯村有过两回有人到山外镇子里去吃席。放席的主人是刘老太爷,方圆几十里最富裕的人家,他家里养着枪手,是防备土匪的。镇里很多大不错的都会被请去,大多数的街坊邻居都会到场,给他家做过工的和正在做工的,都会在这一天吃得大肚蛤蟆似的。
刘老太爷的席上必有一道菜,腌蛋。这腌蛋口味独特,营养丰富,谁吃了都会赞不绝口。
腌蛋有两种配方。据旮旯村的金老爹讲,一种是用十几种中草药腌制;另一种用盐,高度酒,各种佐料。后一种腌制方法腌出来的蛋,虽然比不上用中草药腌制的蛋味道好营养高,但也是蛋黄流油,口感醇香,食久不忘。
刘老太爷家小年这一天必有宴会,偌大的厅堂里摆上十几桌,每桌八个人十道大菜,其中一盘腌蛋,是四个蛋带皮切成八半,每人分且只分一半。腌蛋独树一帜,力压所有美味。
有一年刘老太爷被土匪抢了,院落付之一炬,人也找不见了。
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刘老太爷虽然不在了,但是小年开始请客吃饭的风俗却传了下来,用盐和高度酒腌蛋的法子也传下来,只是不加各种佐料,用中草药腌制的法子遗失了。存在即为合理,失去也是合理的。佐料都舍不得买,何况中草药那么贵重,谁舍得把救命的宝贝拿来腌蛋呢!
旮旯村也像山外的人家一样,每到小年开始请村里人吃饭,席上必有一道菜——刘腌蛋。
对的,叫刘腌蛋。
旮旯村人太穷了,刘腌蛋是席上最好的一道菜,其余的都是素菜,条件好的菜里会多加一点豆油,条件再好一些的,会切上几片白肉。
每每从小年这一天开始,旮旯村便热闹起来,一直持续到过大年,东家请一桌,西家请一桌,请亲戚朋友,请手艺人,请邻舍,请接生婆,请族长。
腌刘腌蛋是旮旯村人家每年秋后必不可少的风俗,是很庄重很严肃的事。
虽然穷得很,家家还是要养几只下蛋的鸡的。下了的鸡蛋,看看病人招待贵客都是用得着的。孩子上学买书笔买橡皮,也是要拿鸡蛋到山外面换成钱,再用钱换成孩子需要的东西。除了这些,一定要在秋后攒够一二十个做刘腌蛋的,不然天气渐渐地凉了,鸡就不下蛋了。
小鸡崽需要喂一点粮食,长大了是不用喂粮食的,粮食还不够人吃哩。草叶草籽,还有石头缝里的小爬虫,聪明的鸡们会自己去找。可即便如此,也并不是家家都能养得起的。
刘腌蛋都是在年前请客用的。少数富裕的人家请完客也会剩几个,过年的时候权当一道大菜,那就算是富裕人家的非同一般的生活了。
旮旯村人夸婆娘,惯用这样的一句话,某某家的婆娘刘腌蛋腌得好!被夸的婆娘和她老爷们会因为这句话高兴好几天。如果夸奖的人再绘声绘色地描绘几句,比如不咸不淡,比如蛋黄起沙流油,那就是莫大的褒奖了,这样的婆娘会被满村的人羡慕。
旮旯村有一户人家姓金,就是前文中金老爹的儿子,现在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当年老爹给娶了媳妇就过世了。婚后两口子有了一个儿子,五岁上却得了一种怪病,卖了家里几乎所有能卖的东西也没能治好。
每到小年,老金是最尴尬的时候,村里有人家请客自然会请到他,虽然他不是手艺人也不是大不错的,但是也经常给人家帮忙。按理自己也有需要请的人,可无奈家里穷得锅里经常上锈,袋子里经常翻不出一粒米,连一道刘腌蛋都拿不到席面上,更不要说客人要喝的酒,炒菜用的油都是要花钱买的——自己平时可以不吃油——可是用什么买呢?贫瘠的土地不打粮又没有别的生财之道。平时有灾有难的,政府也不来管,可是每到年关却派人进来收各种赋税。
所以从小年这一天开始,老金有的时候也到山外面去躲一下,早晨去了晚上偷偷地回来。
人家来请老金了,俺家今天请吃刘腌蛋哩!
好好,金婆娘笑呵呵回道。
俺金哥在家不?中午开席。
金婆娘就说,到镇上去了,中午是回不来了。
去干啥去了?
这……这俺哪知道啊。俺又不当家,不敢问。
嫂子,俺哥该不是看大馒头去了?山外的娘们从小营养好,馒头比你的大哩!
你个盐放少了腌臭的蛋,瞎说啥哩!大冬天的女人们穿得跟个窝瓜似的,你眼尖能看见大小啊?金婆娘就脸红了,装作恼的样子 ,连骂带捶地轰走来人。
金婆娘长叹一口气。
今年刚一过了大年,老金就说,秋天咱一定要腌上几个刘腌蛋,到时候请族长和左邻右舍的凑上一桌八个人。请了他们,他们再来请俺,俺也就不用躲了。
咱也腌刘腌蛋?金婆娘有些惊讶,却忽然咽了一口唾沫。
老金听见了婆娘咽唾沫的声音,他下了狠心说,咱腌上五个鸡蛋,请八个人,俺也是要上桌的。五个刘腌蛋切开是十半,每个人一半,还剩一半,等客人走了就给你吃了,让你也尝尝蛋黄起沙流油满口香的滋味。
旮旯村女人不能上席。旮旯村的接生婆除外。
金婆娘听到这里,脸上高兴起来,不禁又咽了口吐沫。老金笑了,婆娘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接着金婆娘又犯起愁来,说,家里连只下蛋的鸡都没有,这鸡蛋上哪去弄呢?
上哪去弄?当然要到山外的集上去买。不买咋样?你个臭婆娘会下呀?你要会下蛋,天天早晨被窝里都咕噜出一个鸡蛋来,哈哈,咱腌刘腌蛋就不愁了。
金婆娘脸红了。她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挺漂亮的女人,只是头些年死了儿子现在又被苦日子折磨着,已经不成了样子。
到了秋天的时候,陆续就有人家腌刘腌蛋了。老金今年也要加入这个行列。他要把老爹传下来的一双大头鞋——现在家里唯一能卖的东西——拿到集上卖了,这双鞋是当年镇上的刘老太爷赏赐给金老爹的,金老爹总共也没穿几回。人过世以后传给了儿子,老金却只是在脚上试了试,便脱下来。老金觉得自己的这双一年不洗一回的脚不能够穿进这双毛茸茸暖烘烘的鞋里。所以这双鞋就被完好地保存下来。
老金现在需要钱,买鸡蛋,还要买二斤酒,一斤高度酒腌刘腌蛋,一斤酒留着,年前请客人用。还要买一斤豆油和几斤盐。
旮旯村到山外只有一条山路,崎岖不平,出去要走几个时辰,卖了该卖的,买了该买的,回来还要几个时辰。村里的人除了生大病要去镇上治疗外,有好多人是轻易不去的。
早晨,老金把大头鞋,一个闲置多年的酒葫芦和一个小篮子都装进袋子。老金背着袋子就出了门往山外的方向去。金婆娘也在后面跟着,老金回了头就说,你个臭婆娘,你跟着干什么?赶趟集,累不说,回家又要多吃饭哩!
金婆娘说,俺听说头几年山里的土匪头子抢了一个带大檐帽的小老婆,大沿帽一气之下,调集上千人马把土匪给缴了,外面变了大模样了。听说集上卖啥的都有,人老鼻子了。俺已经十几年没去了,上回去的时候,还是给咱儿子治病,哭着去哭着回来的。俺这回也要去看个稀罕。
提起夭折的儿子,两口子心里都不好受。老金便点了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走上山路。
两口子心情愉快,走路也轻快,几个时辰以后,太阳还没到天空的正中间就到了山外镇上的集市。集市上果然新旧各种货物琳琅满目,各种叫卖声长腔短调。
金婆娘看得高兴。
老金赶紧挤了个摆摊的角落,把袋子从肩膀上放下来,把那双鞋掏出来,用袖子在鞋面上擦拭了两下,小心地摆在了路边。
人来人往,却没有人过来搭茬,两个人尴尬地杵在那儿。旁边一个卖菜的大姐往这边瞧,后来就说,大兄弟大妹子你们俩是要把这双牛皮鞋卖了吧?
是啊,是啊,是卖东西,老金赶紧热情地回应。
你俩不吆喝,人家知道你是卖这双鞋吗?
老金一想也对,就用手杵了杵婆娘的腰眼儿说,喊卖鞋卖皮鞋。
好好,金婆娘嘴里说着,然后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虽说平时在家里嗓子清亮亮的,可关键时刻掉了链子。
老金又杵婆娘两下,你倒是张嘴喊呀!
金婆娘终于鼓足了勇气,张开嘴喊了一声,卖鞋哩。
这一声叫卖却引来那位卖菜的大姐扔过来几声哈哈大笑,大妹子,咋地,你养了个蚊子?刚才是蚊子叫吗?大兄弟你招呼两声也行啊,你的粗拉的大嗓子眼儿用来干啥的?唉,还是俺来帮你们俩叫唤两嗓子吧。只听卖菜的大姐亮开洪亮的嗓门,卖鞋皮鞋祖传的牛皮鞋,物美价廉,瞧一瞧看一看哩。
老金两口子便木木地站在一边听,卖菜的大姐几声吆喝真就就围上来几个人,蹲下把鞋拿在手里看,有的就询问老金,鞋是旧鞋多少钱?
老金本打算卖的钱够买几个鸡蛋二斤酒一斤豆油几斤盐就可以了,就怯怯地说了两个字,五十。说完有些后悔,又怕要贵了,又怕要贱了,就扭头看旁边卖菜的大姐。
金婆娘笑呵呵地看着自己家的老爷们儿,听见了五十两个字后,便把一只手的五根手指叉开,在顾客的眼前晃了晃。
卖菜的大姐赶紧插嘴说,一百块一百块,五十可不卖,兄弟你要卖五十块回家咱娘不得把你剁吧剁吧腌到坛子里。一百块一百块,这是一双货真价实的牛皮鞋,俺爹总共就穿了一回,还就走了不到半里路。
老金连忙说对对,金婆娘说好好。
那问价的一看是这卖菜的当家呀,就凑过来讨价还价,最后卖菜的大姐做主以八十块钱成交。
顾客将钱交给了卖菜的大姐,拎着那双大头鞋乐呵呵地走了。大姐转手就把钱递给了老金说,大兄弟你太实诚了,你得多要,这不多卖了三十块钱,回家给孩子买点吃的不好吗?
好好,金婆娘乐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老金自然也非常高兴,但听到大姐提到了孩子,那块沉疴痛楚又爬上了心头,不过眨眼间老金又变换了笑脸,连声感谢大姐。
让俺摸摸,金婆娘说着就一把抢过钱,小心地翻看着摸索着。这是一大把票子,有五元的有十元的,一元两元三元的都有。
这么多,金婆娘满心欢喜地说。
老金就一把抢了回去,小心地揣进棉袄里面的兜里,叹了口气说,钱像飞兔子一样毛得快!
老金又说,咱现在钱多了,咱要多买几个鸡蛋腌上,这回客人来吃席,一个人给他两半腌蛋,这些年咱也没请人家。
可别人家请席都是一个客人只能吃半个刘腌蛋啊,金婆娘提出质疑,但紧接着又同意了,连声说好好。
两口子一早晨就急急地赶了几个时辰的路,眼看日近天中,肚子饿得难受,老金便就近找到了一眼大口井,咕噜噜摇上来一桶水,先让婆娘趴在桶上,像饮马一样喝了个水饱。自己也把头插进桶里,嘴和下巴都浸在水里,同样把肚子撑了个溜圆。
感觉胃里充实了,老金和金婆娘回集上踅摸自己要买的东西,这一迈步自己都能听到肚子里的咣当咣当有水撞击肚皮的声音。老金掀开衣服,敲敲自己脏兮兮的肚皮,发出啵啵的响声,接着又要用手去撩婆娘的衣服,婆娘瞪了他一眼,把他的手狠狠地打了一下,说不好不好!
两口子左一家地问,右一家地瞧,挑肥减瘦讨价还价,最后终于买齐了。
鸡蛋是2块2一个,买了10个鸡蛋,就是22块,买了一斤豆油花了25块。买了二斤烧酒灌在葫芦里。本来是要买一斤高度数的,用来腌鸡蛋,可是老金一来就拿了一个盛酒的葫芦,二来觉得高度白酒一斤要多花两块钱,一个鸡蛋就没了,就买了一样的低度酒,花了20块钱。买了10斤盐花了5块钱。
有了这些盐,来年咱还腌刘腌蛋!老金像吃了腌蛋一样,脸上乐出了花。
老金说完扭头看着婆娘,抢着学她的语气说,好好!巧合的是金婆娘也正说了这两个字。两个人都乐了。
还剩下八块钱。
日头早已经偏西了。
这期间金婆娘好几次找了个偏旮旯,蹲下解决尿泡里的水患,而老金却不愿意这样麻烦,背转身,把一群人挡在身后,掏出自己的丑物对着墙根,一阵子就把地滋出一个小坑,一汪溪流就出出溜溜奔着鞋底下来,老金抬抬脚。
现在两个人溜圆的肚子像撒了气的皮球,瘪了。瘪了的肚子一遍一遍地叫,不厌其烦,两人都能互相听得到。
金婆娘说走回去还要好几个时辰,怕是肚子叫得烦人哩。
这时候两个人已经走出了集市,正要往山里的方向行进。老金停了脚步,想了想,终于下定了决心,让婆娘坐在路边等着自己,把身上的袋子小心地放在地上,转身又钻回到集市里。
过了一会儿,老金拿回来一个油光光的牛皮纸包。老金掏出来一根焦黄的麻花,一分两半,交给婆娘一半,自己一半。
不得好几块钱一根儿啊?金婆娘把麻花塞满了嘴里,呜呜咽咽地问。
4块,香!老金来不及细说
那应该剩4块,留着应急也挺好,金婆娘使劲儿咽下了嘴里的麻花,噎得直翻白眼。
没剩钱,老金半根麻花就去了大部分。
金婆娘诧异地叫一声,剩的钱呢,丢了?抢上两步,用油渍的手翻老金的兜。
黑兮兮的两个兜里子被拽出来,几截光滑的蒿子棍掉在地上。
旮旯村有且只有一个地方专长这种蒿子,茎不分枝,表皮像扒麻杆一样很容易扒下来后,茎杆光滑,家家秋后采收一些,晒干。男人到田里劳动揣在兜里几截,可以开腚。要不用什么?旮旯村到处都是石头,坚硬锋利。其实女人也用这种东西,只是悄悄藏在兜里不说罢了。
老金一口吞了拇指和食指夹着的麻花,还嗍了两下脏兮兮的手指,这才弯腰捡起蒿子棍说,俺还用呢。老金又说,俺买了两根麻花,不过那一根给了卖菜的大姐,是她才让咱多卖了三十块钱——三十块钱啊!
好好,应该的,金婆娘说。
老金把油光光的牛皮纸叠了几叠,放进装了盐和豆油的袋子里。婆娘两只手各拎鸡蛋篮和酒葫芦,雄赳赳往家走。
小心鸡蛋啊!老金甩回身后一句话。
好好。
走不多远,老金又重复那句话
好好。你烦不烦啊?
第二天天不亮,两口子就起来了。
老金自认为可以腌好刘腌蛋,虽然十几年来没弄过几回,可老爹在世的时候经常和他说起,刘老太爷怎样做腌蛋。
两口子把蛋洗了四五遍,又在床上铺了一张发黄的白包袱皮,把十个蛋摆在上面。金婆娘给鸡蛋排好队,一排三个,排了三排后剩了一个,这一个摆在哪儿都不好看,婆娘就犯了难。老金推了婆娘一把,婆娘闪到一边。老金把鸡蛋排成两排,一排五个,这不就齐整了嘛。
婆娘也不恼,就去洗坛子。洗净后倒扣在院里控着水,也好让一会儿出来的日头晒着坛屁股。天已经越发冷了,日头也不会毒。
老金把大粒盐扛在肩上去村里碾房,婆娘就喜滋滋跟后面。
邻居张石匠刚起来,手里拿着两截蒿棍往附近一个黄土坑去。
碾盐去!老金冲石匠说。
嗯,腌刘腌蛋?石匠就问。
金婆娘抢着回答,是哩,十个,十个鸡蛋哩!老金瞪了她一眼,瞪出俩字,多嘴。
张石匠就对金婆娘说,老金家的肯定会腌哩,当年你家金老爹可是吃过真正的刘腌蛋的!
老金笑着说,石匠哥,今年一定来吃刘腌蛋!
咱是邻居,好说,张石匠小跑着去了黄土坑。
金婆娘已经走在了前面,挺着腰,抬着头,两条小短腿捯饬捯饬地快得很。老金就在后面撵。
碾房在旮旯村中央,这里是村民们唯一的粮食加工厂。房子只有三面石头墙,房顶是用两棵小树和一些灌木搭成骨架 ,再用苫房草苫好。由于缺一面墙,尘土和雪就会光顾,碾盘碾坨上到处都是。两口子用笤帚清理了一阵子。
推着碾坨咕噜噜地碾完了盐回来,也就是日上三竿的时候。两口子只顾得兴奋,还没有吃早饭,肚子已经开始反抗了。就着萝卜咸菜,吃了两个凉的窝窝头,喝了碗白开水。早饭就算结束。看看床上的鸡蛋,裸露在空气中的部分已经没有了水分,可是和包袱皮儿接触的部分仍然有些潮,老金就把鸡蛋全翻个个儿,依然是五个一队排成整齐的两队。
老金嘱咐婆娘到院里去看看坛子干了没有。金婆娘到了外面把坛子翻过来,凑近坛口往里面看,竟然看不清。早年在油灯下做活,油烟熏坏了眼睛。金婆娘就把一只手伸进去,摸了摸坛子底儿,把手指拿出来对着阳光一看,手指带着湿痕。于是就把坛子回口朝上,摆在太阳下面。
老金在外屋墙角把破饭桌上的布满灰尘的杂物全都放地上,吩咐婆娘拿抹布擦净桌面,自己把饭桌挪到里屋地中央。这张饭桌已经多年不用来吃饭了。就两个人,也不炒菜,通常是右手拿个窝窝头,左手捏着一块咸萝卜干,蹲在外屋灶台上就解决了。
老金把细盐装在一只大海碗里,放在桌子上。把酒葫芦也拿出来,摆在了桌子上。想想老金又拿来一个碗,又找了两张提前备好的牛皮纸和一根长长的细麻绳。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了,老金就坐在一个杌子(音同物,小凳子)上,等着鸡蛋和坛子充分干好。
日上天中,两口子都有些等不及了,互相对了一下眼神,对出仨字:开始吧。
金婆娘快速把提前洗得干干净净的围裙往腰上扎,却被老金一把夺了过去,你这臭婆娘,给俺打下手就好了,你会腌刘腌蛋吗?
金婆娘拉拉着脸说,人家都是婆娘做,老爷们儿打下手。
老金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当年俺爹把刘腌蛋的配方教给了俺又没教给你!
说着话,老金扎好了带补丁的围裙,把坛子抱回来放在饭桌上,把鸡蛋一个个轻轻地到拾到小篮里也放到饭桌上。
老金把葫芦里的酒倒了大半碗,一股浓烈的酒香弥漫整个里屋。老金贪婪地吸了两下鼻子,不过瘾,又把鼻子紧贴在碗上,使劲吸了两下,还是忍不住伸出舌头在酒碗里舔了一下,老金咂咂嘴啧啧有声。
金婆娘被抢走围裙,身子就杵在旁边,冷冷地瞪着老金,后来终于禁不住酒香的诱惑,便笑呵呵地凑上前来,学着老金伸出舌头,刚低头要舔碗里的酒,就被老金端着下巴,把头给托起来。你这臭婆娘的哈喇子淌到碗里,鸡蛋还不给腌臭了。金婆娘用眼珠子使劲把老爷们剜了又剜。老金就哈哈大笑。
金婆娘说,老一辈人都说吃香的喝辣的,这辣的就是指酒呗,真好闻!
金婆娘拿起一个鸡蛋递给了老金。
老金伸手刚要接过来,婆娘却嗔怪道,赶紧去洗手,我也洗去。
两口子洗净了手,各自都把长袖子捥了几捥,露出半截手脖子,重新坐在了桌前。
金婆娘再次拿起一个鸡蛋递给老金,老金把鸡蛋轻轻地放在酒碗里,鸡蛋就半沉半浮着,老金伸出食指拨了一下鸡蛋,鸡蛋就转了一个圈儿,裹上了一层酒,蛋皮就湿润润的。
老金伸出拇指和食指,轻轻地从酒碗里捏起那只鸡蛋,尽量不让手指粘到酒,如果指尖沾到了酒,就会把洗也洗不干净的粗糙的手指放到嘴里嗍两下。老金把鸡蛋放在盛盐的海碗里滚个个儿,红色的鸡蛋均匀地粘上了白色的细盐粒,看起来像个艺术品那么精致。当然老金两口子是不懂什么叫艺术品的。金婆娘接过这只艺术品,轻轻放到坛子里面。
这时候老金已经拿起了另一个鸡蛋在蘸酒。金婆娘就说,你等着俺递给你鸡蛋你再蘸酒!
手上干着活,老金的嘴也没闲着,就讲起了当年老爹给镇子里的刘老太爷扛活的各种趣事,那时候老爹干活绝对是把好手,深得刘老太爷喜欢。也说起即便老爹不给刘老太爷做工了,有两回过小年儿也被请去吃刘腌蛋,场面那个大呀,放了十几桌。有一次吃了回来,还被赏赐了一双大头鞋和一葫芦酒。
两口子做刘腌蛋简直是比过年还高兴,说着笑着十个鸡蛋好像是一眨眼的功夫全都装在了坛子的肚子里。码放了两层,每一层又抓了两把盐撒了里去,最后看一看,鸡蛋之间好像还有缝隙,干脆老金用两片粗糙的榆树皮捧了两捧盐灌到了坛子里。
蒙上两层牛皮纸,老金仍然怕透气,让婆娘去找块布。婆娘找来了递过来以后老金发现,是婆娘年轻的时候穿的一个裤头,红红的还挺好看。老金就笑,行啊,你舍不得穿就给咱的刘腌蛋穿上吧!
裤头里面的都是好东西,老金又补充了一句,然后就笑——为自己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金婆娘道,说得好。但转念一想,话里有话,就去捶老金……
老金赶紧转过身,把没有二两肉的腚撅给婆娘,好让那两只小拳头有地方落。
打闹一番后,老金就把红裤头蒙在了两层牛皮纸的上面,扽紧抻平,然后把细麻绳左一圈右一圈缠在坛口,使劲勒紧系好扣。最后老金抱起坛子放在里屋墙角,但马上改了主意,又把坛子搬回到了桌子上。
唉,这么快就弄完了,老金坐杌子上,叹了口气。
金婆娘说就是,鸡蛋还没摆弄够呢。忽然又想起了点事儿,就对老金说,对外就说这刘腌蛋是俺做的好不好?
老金点头就笑,那笑的模样贱兮兮的。老金凑近婆娘的耳朵说,今天高兴,今晚在被窝里,你也要俺我高兴一下,把俺弄高兴了,俺啥都听你个臭婆娘的!
多少年了,好几个月才能做一回那种事,吃不饱饭,婆娘光不出溜地躺在怀里也没心思啊!
海碗里剩的盐端到外屋灶边做菜糊糊用,蘸鸡蛋剩在碗里的酒老金喝了一小口,给婆娘喝了一小口。婆娘舌头伸出嘴来,嘘嘘哈哈地叫,辣,辣,不好不好!
碗里还剩了一些,老金就倒回葫芦里。
老金上院里拾来一块锋利的石头,在坛子上画了一条杠。这是第一天,日子是需要记着的。以前从来不用记日子,人家秋收咱也收,人家过年咱也过,可腌了刘腌蛋,一家一个时间,不一样的。
从当天晚上开始,两口子就正式地在饭桌上吃了饭。老金就守着坛子,还不时地用手抚摸光滑的坛壁,抚摸画上的杠杠 ,也经常检查麻绳是否松动,红裤头是否漏气。
两口子开始商量请谁的问题。事实上离小年儿还有两个多月,但是自从儿子十几年前离世,家一下子穷得叮当响了,就再也没请过客人。一桌只能请八个人,这里面可有大学问,可不是要好好琢磨琢磨嘛!
老族长是第一个。族长是个好人,当年儿子有病,多亏了他招呼大伙帮着把儿子用门板抬到镇上。接生婆也是要请的,儿子是她接生的,事实上旮旯村所有的孩子的出生都经过接生婆的手。张石匠也是要请的,既是邻居又会垒石头的手艺,头些年修过一回茅厕,人家都来帮忙了。
算来算去,居然有十几个人需要请,可是一桌只能坐八个人,真是费脑瓜仁儿!
反正离请客的日子还早着呢,不着急,慢慢琢磨吧。
坛子上的杠杠天天见多,当三十条的时候,金婆娘问应该好了吧?老金说不行,咱屋里冷,半夜上冻呢。我爹当年说过,刘腌蛋腌得好不好,出不出蛋黄油和温度很有关系。
当坛子上的杠杠有四十五条的时候,老金觉得应该开封了。
解开麻绳扣,左一圈右一圈地破开麻绳,拿掉红裤头和牛皮纸,两口子把刘腌蛋全部取出来,擦净表面的盐粒,把坛子里的盐全部倒出来,并用抹布擦净,再把十个腌蛋又放回去。把牛皮纸和红裤头再扣坛口上,用麻绳系好。
每个腌蛋两口子都狠狠地闻一遍。老金说有蛋腥味,金婆娘说有蛋香味,一会儿老金说是蛋香味,金婆娘又说是蛋腥味。
坛子仍然摆在饭桌上,腌蛋隔着坛子它也下饭!
眼看小年要来了,旮旯村的人家将在这一天开始请席,今天你请俺,明天俺请你,一直忙活到过大年。席上刘腌蛋是最硬的一道菜,除此外无外乎晒的干菜,采的蘑菇,自家种的土豆。
老金又犯了嘀咕,小年这天能把人请齐吗?
还差好几天的时候,老金就去了族长家。族长本是旮旯村一个家族的族长,但因为德高望重,成了全村的族长。
老族长,小年中午到俺家去吃刘腌蛋哩!
族长有些诧异,咋,你也要请席?算了,日子过得不宽裕,别跟他们比。
不,不不,俺十几年都没请大伙了,今年做了刘腌蛋,要请的!老金说得十分诚恳。
族长就说,俺已经答应了别人了,小年这天肯定不行了。你是不是还请了别人?
是哩,八个,总共八个。
哦,那这样哈,你知道的,一到小年,家家放席,人难请哩!这样,咱改改规矩,你小年头一天就请,俺准到。
老金觉得破坏了祖宗的规矩,不过是族长提议的,也是为自己好,就点头同意。然后通知了接生婆,张石匠等,总共八个人。
这八个人是两口子商量了两个多月才定下来的。
小年头一天,下了冒烟雪。
一大早,两口子就起来了。金婆娘泡了几样干菜,泡了自己采的蘑菇,烫了冻白菜,削了几个土豆。
上回卖了鞋,在集上买的一斤豆油,根本就没舍得做菜吃。只不过是金婆娘有一次受风咳嗽得厉害,久时不愈。见多识广的接生婆出了一个偏方,用熟豆油拌白糖服用可以治疗肺病。老金就上族长那里讨了点白糖,打开没开封的油瓶子,倒了二两油,炸熟拌到白糖里,早晚服用。吃了七天,稍见一点效果。白糖吃没了,豆油也舍不得再用了,后来一直拖下去,渐渐地竟然不咳嗽了。
老金不放心,大早晨的又挨个跑到人家门上知会了一遍中午开席。
金婆娘围着灶台忙活得不亦乐乎,老金就收拾屋子,扫的扫擦的擦,又在邻居家借来几副碗筷和几个小杌子。
老金特别的高兴,用他那破锣破鼓的嗓子唱起了山外听来的歌:
山那边哟好地方
一片稻田黄又黄
大家唱歌来耕地哟
万担谷子堆满仓
大鲤鱼呀满池塘
织青布呀做衣裳
年年不会闹饥荒……
老金就会这几句。
(注:当时流行在国统区的歌曲)
金婆娘从蒸汽腾腾的锅灶边回了头说,你从哪学来的?山那边有这么好的地方吗?
老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变得煞白,赶紧跑过去咬着婆娘的耳朵说,这歌不能唱,要惹大祸哩!
还有这样式儿的,唱个歌都不让……婆娘小声嘟囔着表示抗议,老金瞪了眼珠子。
中午时分,雪没有停,风却更大了。老金家的门吱扭一声开了,风雪先闯进来,后面跟着的是老族长。
老金热情地上前拉着老族长往里屋走。金婆娘想起了什么,抢先几步到了里屋,把桌子上的红裤头掖在袄袖子里,又一边笑着招呼族长,一边把空坛子和两张牛皮纸抱出去。族长坐在了桌前的杌子上,老金倒了一碗滚热的开水递过去。族长端着碗暖着手,闲聊着家常,后来接生婆来了,然后张石匠也来了。
大家边聊天边等着。
菜已经炒好了,酒葫芦也坐在开水里烫好了,十个刘腌蛋也煮好了,并且被切成两半。老金偷摸地到外屋锅灶边去看,发现刘腌蛋竟然没有流出蛋黄油,心里十分惋惜。金婆娘以为是自己煮得时间太长了煮老了,心里也是直打鼓。
日头已经偏西,三个客人碗里的滚烫的开水已经续了三四回,可是还有五个客人没有到。老金急了,像针扎了屁股一样坐不住杌子。
族长就问,还有谁呀?
老金就说还有谁,谁,谁。族长边听边点点头。又唠了几句家常,族长站起身说,几位先等俺一下,俺忽然想到回家有点事,用不了多久就回来。
族长起身开了门,钻进冒烟雪里。族长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那五个还没有来的客人家里。
后来一桌八个人终于聚齐,算上老金九个人挤得一张桌子满满登登的。
几个素菜便上了桌子,老金便给客人倒酒,有两个不喝的,就倒了开水。这功夫,金婆娘便把满满的一大盘子刘腌蛋端上了桌。
族长眼睛里放出了光彩就说,老金家的,你可怪舍得,这是让我们解了一整年的馋瘾呐!
金婆娘就笑成了花。
老金用自己的筷子给每个人面前夹了半个刘腌蛋。老金说,这些年了也没请大家,实在觉得过意不去,今天每个人两半,咱们吃个够!
族长,您先尝。大家都看着族长,族长便把刘腌蛋拿起来放在鼻子下先闻了闻,最后就用筷子头在蛋的边儿上捥出来一点儿蛋清慢慢地放在嘴里,细细地咀嚼,然后咽下。
好,过瘾!族长一句话,让老金两口子立时笑起来。金婆娘忙说,是俺腌的。老金也补了一句,俺打下手。
大家各自用筷子头捥出一点儿蛋清或蛋黄放在嘴里品尝,但是大家的表情却是古怪得很。
有一个客人便说太咸了。接着有第二个客人说,嗯,真是很咸呢。第三个客人说,没有蛋黄油。
第四个客人刚要张嘴,就被族长把话截了过去。他眼珠子一瞪,把筷子头往桌上一撴说,咸吗?俺怎么没觉得咸!至于蛋黄油吗?有没有又能怎样?你们别忘了,当年金老爹那是刘老太爷的红人,那可是得到了刘老太爷腌蛋的真传,你们说他的后人怎么可能不会腌刘腌蛋呢?
另外七个客人就不好再说什么,夹菜喝酒吃刘腌蛋,一时间居然热火朝天。
老金自己面前也有一个刘腌蛋,他尝了尝感觉是挺咸的,不过族长都说不咸,那就当做不咸吧。
大伙刚吃完第一半刘腌蛋,老金又每人分了第二半。盘子里剩了两半。
有的就推辞说,一半就可以,一半就可以。老金却不依不饶,金婆娘也过来帮腔。
族长想了想便说,既然主人破费请大伙来吃席,而且是每人两半刘腌蛋,这可是咱旮旯村没有过的事,不要瞎了主人的美意。而且刘腌蛋做得恁么好,咱们就每个人吃两半。于是族长带头又用筷子在第二半刘腌蛋上剜了点儿蛋黄送进嘴里。
族长在旮旯村威信颇高,说一不二,大伙不好反对,便吃那第二半刘腌蛋。
这时候门突然被撞开,一句急促的话灌进大家的耳朵,婆婆,俺家的要生了!快上俺家去!
接生婆刚把第二半刘腌蛋剜了一块放进嘴里,她笑着对老族长等一桌人说,瞧,我这棵老苫房草还有点用哈。
老族长就说,俺们这帮老家伙都是苫房草,还有点儿用哩!
接生婆已经站起来,匆匆忙忙跟着来人就往外走。
老金赶紧说,婆婆,待会儿你那半刘腌蛋,我给你送家去哈。
得哩,接生婆甩回身后两个字就不见了身影。
大家继续吃刘腌蛋。有人觉得嗓子不舒服,喉咙里不停地嗯嗯啊啊地,想把挂在嗓子眼里的咸味儿彻底咽下去。
族长又发话了,给俺们每人倒点儿水吧。于是每人喝下三碗白开水,第二半刘腌蛋终于被吃下。
这时候天色将晚,实际上喝酒没用那么长时间,倒是吃两半刘腌蛋占用的时间太久。
族长偷偷掂量一下酒葫芦,感觉里面没有多少了,就说,都喝好了,那就吃个窝窝头,回家去吧。
旮旯村的规矩,主人家的酒再少也不能喝光,所谓长长久久也。
客人散去,金婆娘早已经饿得肚子咕咕叫,她终于坐上了桌前吃着残羹剩饭。桌上接生婆坐的位置有一半刘腌蛋,老金会送到她家里去。盘子里的两半刘腌蛋都属于金婆娘的,她尝了一口,低着头说,没有蛋黄油不说,真是太咸了。白瞎了那双大头鞋,更白瞎了……咱俩的……心意!金婆娘哽咽起来,泪水滴在筷子头上,然后溅到刘腌蛋上。
老金说,看来俺腌刘腌蛋的时候,还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来年咱还做刘腌蛋,俺一定要叫你成为旮旯村最会做刘腌蛋的婆娘!
老金又说,你跟着俺辛苦了大半辈子,葫芦里还有点酒,俺给你倒上……
后记:
一
山东方言的运用。1大不错的,指有身份的人。2杌子,木头做的凳子。3里屋外屋,困难时期山东房子的一种格局,里屋是指卧室兼客厅,外屋是指厨房,但是,来人一定要经过外屋才能到达里屋。4满嘴喷香,喷pen,降声,意思是气味浓烈。
二
腌蛋的制作方法。 按每5公斤鸡蛋和60度白酒1公斤、精盐0.5公斤佐料适量备料。浸腌时先将晾干的鸡蛋放在白酒中逐个浸蘸一下,再滚上精盐和各种佐料比如茴香,八角,桂皮等的粉碎物,放入容器内,密封,放置在温度较高的地方更容易出蛋黄油,约30天即可取出煮食。
三
偏方熟豆油拌白糖。用法:豆油0.5斤炸熟,白糖0.5斤,豆油烧开倒入白糖,用瓷盆装,然后不停搅拌,把糖搅拌成豆粒大小。早晚饭前各1勺。此方适用于肺炎、肺结核、肺部有阴影、肺气肿。
四
流行在国统区民间的一首歌曲。山那边是指解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