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八

        我们远离了最后一株燕麦。四月最后的阳光便穿透梧桐树影投射在乡间土路上,遥远的法兰西突然变得触手可及。

        在阿尔萨斯乡村,我们的旅途终于到达了终点。

        今天是5月1日。五朔节。法国乡村的农民们在村口竖起巨大的五朔节花柱。狂欢的人群已经占满了车道。我们只好下车,暂时参与到这场盛会中去。下车的时候,我注意到小玛丽的确穿着白色的衣裙。

        请问还有必要进行繁琐的选美吗?你们五月小巧的玫瑰已经穿好了神女的服饰,只差一个柳枝与花卉编织的花环,她便是五月最美的王后。当地人似乎也注意到这一点,他们全都靠拢过来,拍手唱起古老的歌谣,全然不顾他们身后那些辛苦打扮了一整个春天的妇女们。

五月小巧的玫瑰

请你旋转三圈

让我们欣赏你美丽的飞舞

五月小巧的玫瑰

请你去遥远的森林

让我们离开这五朔节树

和你一起快乐

和你一起去找寻五月玫瑰

        他们跟在快活的小玛丽后面,跑叫着冲入无人的山林,把节日的喜庆告知居于此地的所有生灵。在那高大的桦树和杉树下淤积多年的腐殖质中,小玛丽找到几朵黑色的玫瑰。她将它们采下,戴在头上。(在晚上的篝火大会上,居民们兴奋地告诉我,此地从未出现过黑色的玫瑰。)

        我从未看见小玛丽有如此喜悦的时刻:她在山林中跳舞、高声歌唱。她像自由飞翔的百灵,不停旋转的舞步让裙摆撑起来,宛如一朵带露的铃兰。她就这么欢快地回到五朔树旁,坐上大家搭好的五朔节花车,手捧一棵用彩带和花束装饰的小五朔树。四个庄稼汉抬起花车——五月小巧的玫瑰就这样进入村庄走街串户。而忧郁的斯瓦·扬布不受重视,只好混在后方的人群中慢慢跟随。

        她在每一家的门前歌唱,并讨要各色的丝带作为回报:在人群吵杂的议论声中,我依稀听到这些丝带将会被赠与给今年的“绿衣乔治”。小玛丽祝福每一位给她丝带的人,而很快,她手中就攒满了一大捧丝带了。她又唱着歌飞奔回到五朔树旁。她知道,五月王后在今天要指认一个绿衣乔治。

        她先围绕着五朔树转了三圈,然后大声祈求获得上天的垂怜。在大家屏息等待的时候,她刻意用挑逗的眼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青年,以暗示每个人都有机会获选——这个狡猾的小玛丽!她已经用小女孩的外表骗得了女王的宝座,如今她又想撩拨起男孩们对她的不伦之恋。

        但很明显,一切皆有定数。当我们四目相投的时候,我感到意料之中的意外。那之后,在她颤巍巍举起手指向我的同时,我已被狂热的人们按住,被迫穿上了五月的绿衣。

        他们在歌唱“绿衣乔治”的诞生。很快我就被人们抬了起来。我被抛上天空,落地前被接住,又再次被抛上天空。大家都很欢乐——尽管有几个嫉妒的男青年暗中给了我几拳。

        然后我被大伙抬着往山坡下走去。那里有一条鹅卵石作底的清澈山溪。他们抬着我和小玛丽,穿过丛丛密林——我很高兴自己有幸能以卧躺着的姿势欣赏这片别致的小森林。开春初夏的山村里浆果已达丰期,一抬头就能咬下攀援植物花叶下含露的果实。我垂着的手也能触摸到低矮植物可爱圆润又多汁的宝贝。

        天空很蓝,不是斯德哥尔摩海水般的湛蓝,而是矿石上那种若即若离,介于白色与绿色之间的浅浅的蓝。云层也很淡薄,但绝不透明。在这样的季节里你很难预测到天气是要转晴还是要下雨。

        太阳被云层遮盖住了,但阳光还在那。我现在什么也不想,但胸中荡起放歌的冲动。不过那些伴着风笛的乐声还未涌上喉咙,就已早早沉寂。我的心中从来没能形成一首像样的歌谣。

        越晒越轻松,我闭上眼睛,全身心感受人轿抬着我时上下的晃动。我能体会到蝴蝶翅膀扑棱的力量,还有低杈上叶尖偷偷触摸我面庞的小把戏。神奇的是,当你想安静下来时,四周嘈杂的人声自然会消退。只是偶尔会传来几声小玛丽的低唱,还有她欢快的笑声,让我的心灵波动起来。

        冰凉的失重,是我对山溪的最初印象。“要把他扔下去吗?好的。一、二、三!”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跌落到鹅卵石铺成的河床上了。冰凉的溪水在提醒着我:嘿!你落水了。细砂状的底部有很好的缓冲能力,并没有让我产生多大的痛感。

        “绿衣乔治”就这么被抛弃,上一年死去的谷物精灵就此一去不复返。那么,谁能给他重新站起来额力量呢?我想我知道那个不情愿的答案。

        “扶起他!扶起他!······”果然,人群发出整齐而有节奏的呼喊,欢迎那个富有生命力的五月皇后向我传输生命的能量。我们的小玫瑰在半推半就之中走近溪流的边缘。她藕般洁白的双脚正浸在清冽的溪水之中,那个失去了灵魂的“绿衣乔治”隔着水流也能感觉到它们有多么炽热。

        逐渐地,一只手伸了过来。她稚嫩的指尖轻触我的掌心,慢慢拂过整个手掌,往我的手指那挪去。勾住了,像永世解不开的结。她的手冰凉得如清晨那团一晒就会飘走的白雾。虽然很微弱,但她毕竟是抓住了我。

        “你能自己爬起来吗,哥?”最后一个字她是捏着嗓子说出来的,似乎带着一些对我的不屑。但我知道,这不过是她无力的掩饰。

        我睁开眼睛,就看见她涨红的脸对着我,微弱的气息打在我的鼻尖,有点酥痒。

        还有她冰蓝色的嘴角和微微上扬的大眼睛!我已经不能再安静地描述了。她半蹲在水面上,身子微微前倾,毫不在意自己的裙摆已经沾湿在水中。她另一只手托着腮,歪着脑袋看着我。

        我并没依赖她的支持而站起来,可当我刚把身子支起来,她却倒在了我的怀里:这个机灵的妖精!

        一股风带着她头发的香味散开。我确定这就是她对我的爱情——直到今天我仍笃信无疑。那之后发生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在众人的欢呼声和起哄声中她假装着责备了我几句,抱怨我将她的白色裙子彻底弄湿。又挥起拳头撒娇似地捶了我几下——幸好她没有用劲儿。她可是格斗家呀!假如她使上一点力气,我很可能已经断了几根肋骨。

        她忽然趴在我的胸膛上,一动不动。人群也噤了声。他们都在等待——他们都天真地以为,我会就势将她抱住,然后一起踏入爱情的殿堂。

        但我没有。我用手轻轻托起她,慢慢地放入旁边的水中。然后我依靠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

        我看见了小玛丽从云端跌落到冰冷水面全部的表情变化:那一抹沉醉于爱情幻想中的喜悦笑容骤然凝固,就像熔岩急速冷却形成的坚硬外壳。血色从她的脸上快速地散去,只留下失望的青色。

        那个残暴的父亲并没有满足他对女儿的允诺,在沙冰机面前他拒绝了她一切的请求。任由她头靠着冰柜的玻璃,盯着里面缓慢搅拌的粉红色牛奶冰淇淋哭泣。

        这一次轮到我伸手了。我将手举在半空中。她也没有伸手拉住,赖在水里不走。我看见她的肩膀都在发抖。她是寒冷还是愤怒呢?我的心一阵发毛。

        “快点吧,大伙儿都在等着呢。”她在水里有好一阵了,人群都沉默地看着我们。我不得不催促道。

        “你就靠大伙儿活着吗?”她很愤怒,马上叫骂着从水里跳了起来。踏起的水花溅得我满脸都是。她在岸上大力地拧着裙子和头发上的水,气得脸颊通红:“你让大伙儿去爱你好了!怪老头!”向来从容淡定的玛丽·罗斯第一次如此气急败坏。

        她抱着胸站在那里,尽量把脸撇开不往我这边瞅来。我必须不时地往后方的人群微笑来化解尴尬。

        “你这如坐埃特纳火山上受着爱火煎熬的不幸的人,且试着对你的情人表现得冷若冰霜吧。”但她没有这么做。她最终还是靠过来,后边的人群也跟着她试探着走向我。接下来,“绿衣乔治”和“五朔皇后”将要被绑在一起。噢!两只异心的蚂蚱!

        返回村庄的时候我们在花车上摇摇晃晃。我们湿漉漉的背贴在一起,偶尔有几滴水从坠重的衣角滴到地上,遗留下春之精灵在山野中迷失已久的讯号。在彩色丝带的包围下我们沉默不语。她的背部瘦小而柔软,点点暖意透过潮湿的衣物传递过来。

        在下花车的时候,她突然在我耳边飞快地说了一句话:“看见那只雷鸟了吗——我真的爱你。”

①:五朔节习俗,“五月女王“都穿白衣服。

②:阿尔萨斯地区选择一名十四岁的小女孩在五朔节当天充当“五月女王”,称作“五月的小玫瑰”。

③:五朔节中被选中的青年男子。

④:正确应写成“冰蓝色的大眼睛和微微上扬的嘴角”,这里是原作者因为内心的激动而写反了。

⑤:出自古罗马作家奥维德的《情伤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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