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广袤的草原上早晚的温差很大,牧民们在这个季节早已在行帐中间用干牛粪燃起篝火取暖。
眼前这顶大毡帐中也是如此,之前站在门口的那人正拉过一只刚从牲口背上卸下的马鞍蹲坐在火堆旁,手里握着一把细长的小藏刀,片削着一根烤的火候正好的羊腿,挑了厚厚的一片筋肉在手中的盐制小钵中轻抹了一下,丢进嘴里慢慢咀嚼着。
由于物资流通不便,牧民们的饮食往往少糖少盐,又常年以肉食为主。也许正因此,就算是面前这屋主人已年近古稀,却仍有一口整齐的好牙口。肥嫩的羊肉一口咬下去,连汁带油的从齿缝中流出来,勾的站在大帐门口有些不知所措的二土匪不禁咽了咽口水,发出咕咚一声,紧接着的连锁反应便是肚子里叽里咕噜的一通响动,他饿。
那老人蹲坐在那,越发显得身形佝偻,健壮发达的四肢跟腰背形成明显的反差,那姿势看着很让人别扭。他没说话,盯着眼前的年轻人看了一眼,低下头摇了摇,轻轻哼笑了一声,手一扬,喊了声:“吃!”,整条烤羊腿抛过来,二土匪慌忙接住,点了下头算是致谢,默默的坐在篝火旁大口啃起来。结结实实的食物下肚,一扫过去这段日子胡乱充饥的不安。人的欲望无穷,有时却又能轻易满足。
“狗是你的?”,屋主人往后靠了靠,让身子支在一个红漆矮柜边上,开口问道。二土匪嘴里塞满了羊肉,闷声的点了点头,继续吃着。
“家呢?”,老人把小刀插进腰带上的牛皮鞘里。
“没了”,二土匪眼神有些晃动,这是在家里巨变后第一次被别人触到伤口。
“巴特尔桑,我的名字,草原是所有人的家,你住下吧!”,老人说完,没等二土匪回答,就拎起身下坐着的鞍铐靠,转身撩开毡布门帘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门口响起牲口脖颈上的铃铛声,马蹄声和大黑狗欢愉的短促吠叫。屋里,留下二土匪一个人,静静的围着篝火默默的啃着羊腿,泪水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再一次流了下来。
草原上的清晨本就多雾,加上此地被一条河流环绕而过,更是如此。当二土匪次日从大毡帐后边不远的小蒙古包里钻出来的时候,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几乎看不清两步以外的景物。大黑狗就卧在门口,见他出来,亲昵的在他腿上蹭了蹭。牧民的狗是不会轻易吠叫的,免得惊了放牧的牲畜,也便于在紧急时第一时间让主人分辨状况。看来它这段时间已完全把自己当做一条合格的牧羊犬了,浑身透着干练和强壮,安静的动作配合着警醒的神情,耳朵一直动来动去,捕捉着各种细小的声音讯号。
“咱们走吧,你已是牧羊犬,今天开始我也是新牧民了,我们去看看那些羊和牛。”,二土匪蹲下身子,伸手抓挠了几下大黑狗的脖颈,用力晃了晃这个相依的伙伴,起身望着浓雾中隐约的形影轻声说。
从前牧民们游牧的时候,牲口晚上是不用栅栏圈围起来的,羊群牛群中都有头羊头牛,管束好它们,其他的牲口一般都不会走远,只是凭借几条大狗和轮值的守夜人来看护便可,主要是防着狼和其他野兽冲散牲口群惊了它们乱窜就可以了。
新中国成立以后,很多距离汉境较近的游牧民族渐渐放弃了原有的生活方式,也就地建屋造房,过起屯垦耕织的生活,不同民族间的通婚也更普遍,生活近乎与汉人无异了。
巴特尔桑是鄂温克族人,有着纯粹的草原风骨,一辈子望着天空守着草场,觉得草原是离天堂最近的最神圣的地方。就算如今年事已高,不能游牧奔走迁徙,却也不愿放弃牧民的天地荣耀。他将牧场选在这处水草丰沛的地方,按照牧民传统样式扎了大营,不再远行。早前圈就了些木栅围栏,每夜将牲口赶进去,清晨再赶到附近的草场上放牧。
巴特尔桑为人刻板,性格孤僻,一辈子没有娶妻生子。二土匪和大黑狗的到来,他心里是喜悦的。此刻太阳已经初升,驱散了浓雾,他倚着门边站定,看着在牲口群里乱走奔忙想要让它们顺从自己的方向走动的二土匪,微微的在嘴角上泛起了笑意。
“小伙子,你站着看着,让黑子去就行啦!羊崽子们滑头着呢。”,巴特尔桑远远的喊了一声。二土匪红着脸,喘着气,站下不动,羞愧难当。大黑狗得了令,扬起头钻进牲口群,几进几出就把牲口规整的服服帖帖,顺从的从围栏门口陆续出来,成群结队的奔着河边的草场去了。
那一天,二土匪跟着巴特尔桑第一次学会了骑马,学会了赶羊,第一次喝了马奶酒,吃了炒米和奶酪,再加上换了一身老人捧出来的牧民羊皮大氅,周身上下都变了个样,开始了真正的牧民生涯。
这段日子是快乐的,几个月后,二土匪已经拥有了草原人特有的酱红色脸颊,古铜色的皮肤在健壮的肌肉鼓动下迎着太阳闪闪发光,飞身上马,驰骋在旷野上有了无限的豪情。他爱上了这种生活,平时放牧,闲暇时还可以打黄羊,套兔子改善伙食,凭借在故乡饥荒时积累的经验,还能找到一些牧民们未曾食用和认知过的野菜,巴特尔桑常常在吃过这些“奇怪的野草”之后觉得新鲜,畅快的大笑起来。这里更广阔,更自由,境遇上是这样,心里更是这样。
冬天,无声的到来,伴着一夜寒风。早上起来时,满地漫天的银白,本就一望无际的草场,此刻更是借着这雪把天地都连在了一起。二土匪如往常一样提起马鞍向着羊圈走去,大黑狗正在不远处的雪地上打滚撒欢,径自玩的不亦乐乎。
“卓力格图!来!”,巴特尔桑叫住他,因为二土匪不愿告知自己的本名,怕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想起自己的家人,巴特尔桑便给他取了卓力格图这个新名,寓意无所畏惧的坚强,二土匪也是乐意的。
“今天会有白毛风起的,不用去放牧,等雪住了,再领牲口去翻雪壳子就行。来,到帐子里喝酒!”,草原上活了一辈子,巴特尔桑对天气的预报从没有错过。
大帐中的炭火通红,整个房间热乎乎的,几大碗马奶酒下肚又激出些许热汗,让人觉得四肢伸展更加舒畅起来。“你已经是真正的草原人啦!哈哈!”,巴特尔桑看着大碗豪饮的二土匪大笑起来。
这两人平时话并不多,一是因为性格都孤傲的厉害,一是因为语言不通畅。尽管巴特尔桑饱经流年风霜,接触过各种各样的人,汉语也并不是能有多好,但这并不能阻隔两人之间交心的依赖和信任感。
房间里此刻并不宽敞,摆满了剥好鞣制完的羔羊皮。这些早在之前日光充沛的时候就已经晒干清理干净,现在只要依次分出等级捆扎好,就可以带去一百五十里外的巴彦托海,跟每年在那等着交易的汉人皮货商那里贩卖和换取盐巴、茶砖等生活必需品。门外的风雪又紧了一些,两个人围坐在炭火旁收拾着皮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时不时的开怀大笑几声,已经俨然是草原上一对父子或是爷孙的生活场面了。门外,大黑狗依然卷靠在背风处警醒的守候着,替他们看管好这得来不易的安宁和温馨。
这一天的风雪直到深夜也没有停歇,在这处营地上建起一座银白色的围城。牲口们彼此紧挨着聚在一起取暖,外层的冻透了,围在里边的会主动出来替换位置,幼小和体弱的始终被裹挟在中间,相互关照着。动物们的生存法则有时严酷,有时却很公平和无私。熬过了这场风雪它们就可以奔进雪原,寻着露出星星点点的草尖,刨踏开雪壳啃食下面的草料。冬天的草场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贫瘠,草原能够照顾好每一个孕育在这篇土地上的生灵。也难怪牧民对于天空、大地、河流胡泊的敬畏是那样的纯粹。
凌晨三点多,二土匪被一阵猛烈的酒劲上涌,早早的闹起了床,冲到门边大口的呕吐着,把一肚子的酒气换了凛冽的寒风灌的满满的。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轮圆大的月亮挂在天空中,把四下照的雪亮,亮的炸眼。微微起伏的雪丘上随风刮起一条条的雪线,卷扬起硬硬的雪粒子胡乱地击打着他的脸颊,把那最后一点醉意全部打散。硬生生的疼,但二土匪觉得此刻清醒的舒服,便站在门边闭上眼,张开双臂享受这种生硬的触觉给他带来的那种实实在在的存在感。过往的回忆一桩桩一幕幕的再次浮现在眼前,从一个饥饿的流民到现在健壮踏实的牧民,有太多的回忆和变化。
隐隐约约的一阵骚乱声从牲口围栏远处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二土匪想也没想,抄起门边立着的翻草叉就向前奔去。大黑狗的疯狂吼叫远远的传来,它早一步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寻了过去,已经跟什么东西厮打在一起了。
巴特尔桑披着一件羊皮大氅,一手握刀,一手提着土铳也紧跟着冲了出来,那声势雷厉风行,原本佝偻的身体此刻仿佛充了气般鼓胀起来,尽显草原人彪悍的气场,脚步迈的宽阔,完全看不出是个老人的样子。他大声吼叫着,跑了一半路程,扬起手中土铳朝天放了一枪,枪声在大雪刚停的夜里炸响,发出撕裂空气的声音,围栏远处霎时间一静,随后三条翻滚的银灰色雪线从围栏中跃起,一溜烟向着远方西北角的小土丘闪去,眨眼间就已经捕捉不到影子。
二土匪毕竟年轻体壮,几乎紧随着枪声的回声消失,就冲到了事发地点。只见大黑狗正死死咬着一条银白色大狼的勃颈处,一黑一白,一狼一犬相互撕扯着左右翻滚,双方都瞪红了眼。那狼见同伴纷纷跳脱了出去,自己想跑又被钳制无法脱身,把一身狠劲儿全发泄在了眼前这条黑狗身上,扭着身子叼住大黑狗一条腿死咬着,如果没人阻拦它,它会直到把这条腿生生咬断了吞下去为止。不远处三五头肥羊肠子肚子撒了一地,在白色的雪地上染出一大片殷红,冒光了从活体里带出来的最后那一丝热气后,很快就冻成了一片片的红冰。
二土匪扬起草叉奋力向那狼刺去,却几次都未能成功,那狼和大黑狗缠斗的死死的不停翻滚,让他每次下手都很难即避开大黑狗又刺中狼的要害,一时间急的满头是汗。那狼见有人赶来,自己怕是更难脱身,也是发了狠,嘴唇外翻,皮肉全都集中在鼻子两侧,满口獠牙根根竖立,拼命用力咬下一口,撕扯了大黑狗腿上一大块带血的毛皮下来。
黑狗吃痛,顿时松了口想跳出缠斗,配合二土匪合力制服对手。可牙齿刚脱开对方脖颈,就被大狼反头叼中下颚,要不是狼头的姿势别扭,恐怕这一口会直接撕断了大黑狗的气管,咬碎了喉头。二土匪此时顾不得许多,扔了手中草叉空手直奔大狼扑了上去,双腿发力把狼和黑狗的身体同时夹住,两只手不管不顾的伸进狼嘴缝隙中,死命掰着它的上下颚,让它不能进一步咬合加重大黑狗的伤势,两个手掌被狼牙生刮出大条的口子里,血哗哗的往下流也全然顾不得了。
狼头,狗头,人头,眼里都是一片血红,六只眼睛像六个孕满了岩浆的火山口随时都能喷出火来。巴特尔桑冲到近前,猛发一声暴喝,手中那把小匕首应声而出,直直的钉入狼头后脑处,整个刀刃都没入其中,这才终止了这场缠斗。
二土匪看着狼眼中的那抹血红渐渐退去,进而变成灰白,长处了一口气,一股劲掰开狼口把大黑狗解救出来,转过身看着巴特尔桑,点了点头。巴特尔桑也是双手拄着膝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勉强咧嘴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招呼着:“好样的,卓力格图!是个血性汉子,带上黑子赶快回去包扎伤口吧。”,大黑狗伸出舌头默默的舔舐着腿上的伤口,那神情像极了捍卫城池的铁血战士,这一仗它伤的着实不轻,看来得休养好一段时间了。
清冷的太阳冉冉升起,让周围彻底摆脱了夜风大雪的肃杀之气。狗和人的伤口都已经处理得当,一大盆热气腾腾的清炖羊肉,让几个酣战过后的斗士食指大动。大黑狗也在大毡帐内一同享用这顿美餐。
过了这漫长的一夜,草原上新的一天,又将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