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小说《走梦人》 第14章 雷暴

       雷暴,在夜里几乎没停过,连续的一道道爆闪配合着滚滚雷鸣,让我反复的从深沉的睡眠中惊醒再睡去,直到几乎是贴着耳根子炸开的一道闪电劈头盖顶的落下来,把我彻底从床上震了起来,惊得睡意全无。

  二土匪居然还在窗边,他反跨着木头椅子,手肘搭在椅背上,眼睛死盯着窗外密集的闪电发呆。手上轻轻摆弄着那把牛皮包柄匕首,刀刃在每次闪电过时映出耀眼的光。整个人就像离了魂,手指搭在刃口上悄悄滴着血,他却好像浑然不知,任由那丝缕般的红线慢慢沿着刀身滑落到地上,慢慢凝固、干涸,汇成殷红的彩色图形。

  “匪叔……”,我坐起来,轻声叫他,“匪叔!”见他没反应,我提高了嗓音。他这才一惊,转过头来看着我,脸上带着迷茫和疑惑。

       “手,流血了。”我说。

       “哦!哦……手,手。”他慌手慌脚的把匕首收起,把手指上的血胡乱的抹在裤子上。

  “醒了?”他抬头看着我。

  “嗯,睡不着了,你在想什么?手割了也不知道。”

  “没什么,只是一到下雨天我就睡不着,呵呵……”他尴尬的笑了笑,眼神里游离着一道黯然的光。在这忽明忽暗的雨夜里,床边的一盏煤油灯闪着黄豆大的光,昏黄的微弱光圈把他那原本显得凶恶的面容隐去了一半,剩下的这一半坑坑洼洼像是随着灯影在晃动,呼吸着,对我讲述着这张脸背后的故事。那脸讲不清,也或许是我听不懂,所以我开口问:“匪叔,跟我说说吧,你的故事,二土匪的故事。”

  他把脸扭过去,盯着窗外不断划过的闪电,没有回答我。整个房间里顿时显得特别安静,仿佛世界上的声音都只能来自窗外,穿透不了这狭窄的窗户。我没有继续追问,或是再说点什么,而是视线随他转了过去之后,也跟他一样让思绪飘起来,飘进窗外的雨中,被一道道闪电斩断,再由一条条的雨水重新缝补起来……

  “说说吧……也好……那就说说吧,也难得有个人愿意来问,当年就算再大的事,搁到现在也都他妈成些陈芝麻烂谷子了,就听爷们儿给你叨咕叨咕吧。”二土匪突然开口道。接着,也不顾烫,直接用手指捻了捻煤油灯的棉线芯儿,让不断冒着的黑烟小了些,然后开始转身四处找他的玉米酒桶,摸了半天才想起早在楼上的时候就已经喝光了,便提起床角的暖水瓶,猛灌了两大口白开水。

  说是要“叨咕叨咕”可是却忙忙活活的不是干这又是干那,我等不及,说:“讲吧!不带这样开了个头儿勾人胃口又咽下去半截的!又不是大队部查你政治背景,有啥不好开口的。你就当给个孩子讲睡前故事不就得了!然后你要觉得故事里有啥尴尬,我假装听不懂也就完了,毕竟我不是现在才四岁么。”

      “屁!你他娘的哪门子像四岁!好好好!讲了,讲了!”这么说着骂着,他倒是稳住了心神,眼神放空,终于讲起了关于他的,往事……

   1960年,河南周口。二土匪十二岁那年,正赶上那场全国性的自然灾害第二年,全家人熬得过第一年,却挺不过这第二年。早一些时候,还能去河边小树林扒树皮垫肚子。到后来,方圆几十里的一排排的树全都让人啃成了白腊杆儿,光秃秃的生生枯死了。再往后,先前已经被人们犁地一般的挖了一遍又一遍的草根,又再次成了抢手货,连那些涩苦不堪的也被抠出来吃掉,草地没用几天就被啃成了土地、沙地。

       满目荒芜,这一次的灾,没处躲,也没处逃。逃荒都不知道怎么个逃法,走出多远去都是一个样。

  二土匪家有一条大黑狗,跟他从小一起长大,是条老狗了。曾经背厚爪壮的,皮毛总是黑亮黑亮的发着油光,走在地上都会噗噗的踏起飞灰。现在完全变了模样,它不懂得吃树皮草根,家里也没人有力气去照管它。原本肥硕的身体已经瘦的如同破败的灯笼,一条条的肋骨格外凸显。不管再怎么困难,再怎么饿,全家人都没有打过它的主意,没有人愿意生起吃掉早已像家人一样的大黑狗的念头。

       它也把自己当做家人,见人们不能提供给他吃食,就每日天不亮就溜出去,不知去哪做了拿耗子的狗,到天黑透了才回来。每次嘴里都叼着三两只大田鼠之类的,蛇和兔子也有时能够带回来,所有的猎物都整齐的摆放在灶台前,然后跑到人们面前摇尾巴、蹭大腿。这一家人也托他的福,伙食里常常能见到点肉。后来,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大黑狗出去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开始两三天回来一次,到后来的七八天回来一次,越来越瘦,经常带着满身的伤步履蹒跚的回家。它是聪明的狗,知道如果在饥饿的人们面前暴露太久会惹来麻烦,为了摆脱其他野狗和灾民的追赶一定费了不少力气。就算这样,叼在嘴里带回家的蛇鼠也从来没有松过口,就算没有了力气也会把它们摆好,再去寻着家人摇尾巴,着实让人感动。

  直到有一天,它在一个清晨离开后,再也没能回来。开始二土匪以为是它又走的更远一些了,跟他们一样,想挖个草根也要走出十几里的路程才能勉强找到一些。可是一连过了将近半个月都没见大黑狗的影子……

       二土匪也去找过,找了好几天,除了让自己变得更饿之外什么也没有得到,不得不放弃搜寻这个从小长大的忠实伙伴。

  接下来的一个月,越来越艰难。二土匪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弟弟不久前被路过的车把式看中,用一袋高粱米换走,也许从此有吃有喝,也许又被卖到不知名的地方。那年月,卖掉的孩子也算是找到了一条活着的道道儿,总比饿死的好。小妹妹,不到3岁,她生下来第二年就赶上饥荒,妈妈因为腹中无食早早就断了奶水,跟着一家人一样,强咽着草根树皮活到现在,终于在一个夜里,微弱的哭了两声,饿死了。从出生到死去恐怕都只有饥饿的记忆,不该来啊!

  瞒着,如果不是爸妈突然站不起来的那天,二土匪不会知道连草根树皮都是他们省下来给他吃的,让他活命。从冰冷的土炕上爬起来,身边熟悉的人却不能再动一丝一毫。他听过,也见过,甚至早就做过准备,可是当这一切真正发生在自己家里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是那么脆弱和无助……哭,是有人同情你的时候才有意义,无依无靠的一个人,就算承受着神鬼都为之掩面羞愧的人间惨剧,哭也是一种奢侈。

  二土匪哭不出来,双手哆嗦着帮爸妈整理了衣服,找条毛巾给他们擦擦脸,擦擦手,摸着他们的头发,看着他们熟悉的脸。好久,好久……

  第二天一早,二土匪简单收拾了一个小包裹,把这个家的所有酸甜苦辣、温馨艰难都一并燃起一把大火烧了,对着火中不能再陪伴的亲人,沉重的磕了几个头后,转身奔着远方走去,不再回头看一眼……

  他一口气走了半个多月,不想让自己停下来,每天都是累的要昏死过去才肯睡去,免得让自己有时间悲伤。再走半月,路越走越宽,草木越来越盛,大草甸子里时不时就会出现跳着鱼的水泡子,这地方让人觉得家乡饿死的那么多人简直就是个笑话!在漫天繁星的夜空下,盯着手里在篝火上烤的冒油的鱼,他哭了,为全家人的死委屈,为自己没有早生勇气走出来找到这里,没能带他们一起活着。

  泪水整整流了一夜,也仅仅就只这一夜,过去的两年间经历的生活苦难,见过的人性贪婪,加上亲人的撒手人寰,都随着这一夜的泪水流走。等到清晨的薄雾在广袤的草原上升起时,他已经可以坚毅的大踏步向前了。草尖上的新鲜露珠不停的在他经过时把自己抹在他小腿、裤脚、脚踝上,冰爽的刺激着这个仿佛重获新生的人不要忘记昨夜的泪,昨夜脑海中的人们。

  走着,这是一片宽阔到让人怀疑是不是走到了天尽头的草原,薄雾慢慢变的厚重,浓浓的弥漫四周,把人周身上下,从天到地都要填满,二土匪伸出手去抓眼前的浓雾,随着手挥起的气流让雾卷起短暂的漩涡,马上又恢复了整片的苍茫,就像从不曾被那手臂打扰过。在这纯白色的空间里走着,幻觉让他觉得自己大概早就已经随着家人饿死在了那间土坯房里,现在的景象全都是灵魂出窍而已吧!

  这种辩不得方向,分不清真假的无目的行走,裹挟着飘荡恍惚的灵魂,在一阵响亮的犬吠由远及近的传来后得到了救赎。一条大黑狗穿破浓雾的包围,背后披着初升的朝阳光环,天神般出现在这纯白的世界,摇动着肥大的尾巴,扑进二土匪怀里,伸出舌头热情的在他脸上舔着,蹭着。草原上飘荡起惊喜又激动的笑声,浓雾随着太阳升起渐渐散了,把视线清晰真切的留给这对久别重逢的患难伙伴身上,自己家的大黑狗,找回来了!

  “哈哈,黑子!你还活着!”二土匪兴奋的摸着大黑狗的头,来来回回的梳理着它的皮毛,舍不得停下,生怕一撒手它再消失不见退回到早已散去的浓雾里去。

  “饿了吧?这些天自己一个很难过吧?”他回身翻找包袱里还剩下的半条烤鱼肉,放到黑子面前的草地上,它却只是闻了一下,然后继续在二土匪身边蹭来蹭去,眼神中同样充满着重逢的喜悦神采,对食物几乎视而不见。过了好一会,它才平复了情绪,转到二土匪背后推着他往前拱,又用牙咬住他的衣袖往前轻轻的拽。

       “干啥?黑子,想带我去哪?”,见他领会了自己的意图,大黑狗松了口,连蹦带跳的蹿到前边,回头伸着舌头等着。看二土匪迈了脚步,它就向前跑动起来,又不时回头看看他有没有跟上。二土匪弯腰准备捡起那半条鱼带走,不想黑子却转身回来叼了他的袖口就往前不停的拽。

      “哎~哎~哎~,我说你急啥,带我去哪儿啊这是,不是,鱼!还他妈半条鱼呢!”,黑子不听,继续拖拽着,直到二土匪放弃了抵抗,跟着走为止,它才又活蹦乱跳的跑到前边带路去了。二土匪无奈的摇摇头,不去管什么半条鱼。此刻,他也愿意随着这个熟悉的伙伴到任何地方去,陪伴是一种难能可贵的财富。

  大黑狗在前边兴奋的跑出挺远,然后再跑回来接应半跑半颠跟在后边的二土匪,如此反复不停。就在它依然跑的兴奋,可是他却几乎跑炸了肺的时候,他们来到了一处高坡上。那里除了遍布大大小小的兔子洞之外,还让他看见了不远处一条玉带般镶嵌在草原上的河流,映着纯蓝的天空蜿蜒静谧的流淌着,大群大群的肥壮牛羊马匹悠闲的享用着丰美的水草,牲口群顺着河一路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远远望去那些黑黑白白拱起的脊背配上绿草蓝河,犹如盖满天地的松软花锦被,一派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原风光,让人心旷神怡,不自觉的大口吸着空气。在坡下也是空气,在坡上也是同样,可就是感觉不同,像是吸进了更多的幸福。

  大黑狗蹲坐在二土匪旁边,仿佛也在欣赏这景致。来到草原度过了这些时日,它也有了些变化,体型壮硕,四爪入地有力,眼神中多了一丝广袤的豪放神采,胸前的毛变得又粗又长,蓬松的散满前心,如果他是条大黄狗,此刻恐怕早添了些狮子的王者之气了吧。

  等二土匪边休息边唠唠叨叨的感叹了好一会,大黑狗猛地跃起身,直奔河边,边跑边有节奏的叫着,不一会就冲进了大片的羊群中。接着,草原上就像走起了流云,东一团西一团的白色羊群随着大黑狗的冲杀吼叫,渐渐规整集合,与数量偏少的马匹牛群分离开来,各自安分的聚在一起,不再四散乱跑。

       这时,随着大群的牲口移动,离水边不远的两顶大毛毡帐篷赫然出现,像草地上凭空长出的巨型白蘑菇。大黑狗跑到帐篷门前叫了几声,又奋力跑回来找二土匪了,眼中的神采多了一丝期待和忐忑。

  二土匪整了整衣襟,随着它大阔步向着那河边的牧民营盘走去。一个身形魁梧却脊背佝偻的身影正站在大帐篷前面,背着手凝视着渐渐走进的陌生旅人。等黑狗轻轻叫了一声后,他缓缓的举起了手臂,远远冲着二土匪淡淡的挥了挥,随后撩开大帐的厚毡门帘,闪步走了进去,门帘挂在帐上的勾角处没有放下。

       二土匪,走到门边,咽了口吐沫,让自己更镇定一些。从家乡走出来的这段日子,看见的活人不多,活着的人们大都在偏远的地方寻找食物,或者早已瘫倒蜷缩在某个角落无力再动。死人倒是见了不少,饿死、病死、自杀的都有。从走上草原,人迹更是罕见,不知道如今面对的这个大帐主人会是如何呢?

  二土匪在门口只这一停留,接着便心一横,抬腿进了大帐。大黑狗趴伏在门边儿的草地上一动也不动,静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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