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相信宿命,她一直认为她在红尘中遭受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比如嫁给父亲,生下我。
母亲经常在我面前说,属马的人不能与属牛的人结婚,姻缘牛马不到头,亲人见面就犯冲。母亲属马,父亲属牛,我也属牛,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知道这个道理还与父亲结婚。而且他们的婚姻生活并没有应验古人的话语,一直都是波澜不惊的细水长流,直到父亲去逝。
父亲在外地工作,那类行业四处奔波,一年也只有五十多天的探亲假。父亲在家的时候,母亲待他很殷情,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母亲会把最好的食物做给父亲吃,父亲刚吃完饭母亲就会立即把茶递到他手上,甚至连洗脚水母亲都会端到父亲脚边......我很喜欢看着母亲伺候父亲的样子,她周到体贴到了细致入微的地步,像一位任劳任怨、尽职尽责的女仆。在某种程度上我比父亲更为享受这个过程,我喜欢看母亲这种“低眉顺眼”的样子,谁让我与父亲是一样的属牛呢。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父亲是何等的幸运,娶了母亲做他的妻子。父亲是单位里最底层的员工,母亲对父亲却是全心全意地仰慕,她把父亲看作是她的拐杖,是她的天。他们之间或许没有那种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韵味,却有甘苦与共、相濡以沫的情份。是母亲的勤劳和贤惠,才把艰难、单调的日子过得明媚如春,父亲才能在为数不多的居家的日子里,感受到缕缕醉人的温馨。
母亲长得漂亮,皮肤白晰,在父亲面前没有了素常的精明、强悍,眼里还时不时就露出很温柔的笑容,抛向父亲的眼神,带有一副很娇、很媚的样子,颇有风情。这样的母亲立马就会让我觉得刺目起来,赶紧跑过去挡住她的视线,抱住父亲撒娇,悄声央求父亲不要喜欢母亲。每次父亲都会把我抱在怀里,哈哈大笑,大声说我是“苕丫头”,我就会假装恼怒,跑得远远地,一个人躺在后山的草地上,看着蓝天白云发呆,想着小孩子的小心思。
我也相信宿命,相信命中注定我会成为母亲的天敌,因为我与她的却是很犯冲。我与母亲就像两根同极的磁铁,一碰上就会火星四射紧张地弹开。
我出生的时候是在最冷的腊月,下着很大的雪。母亲说我折腾了她两天一夜才出生,据说我在襁褓里时她奶水不足,我就整夜整夜地哭,而她就整夜整夜地不能睡觉。她说她恨我,恨得想把我从窗子里扔出去,让我在雪地里去哭,去嚎。我问她:“你丢了吗?” 她没好气的回答:“丢了,没冻死你这个小短命的。”
我相信了,那一年我八岁。从小我的记忆力就很强,还会联想,估计这一点母亲到现在都没有发现过。想得时间久了我便爱上了用文字来记录,但是我从来不与母亲谈论写字的事情,母亲也从来不读我写的文章。我与她从来都是谈论鸡零狗碎的,琐碎繁冗的生活,这些东西一点点消磨了我们之间那种血浓于水的依恋,而我,像一个冷眼旁观的路人甲。
其实,喜欢在夜里哭的不只我一个。我弟弟都快四岁了也是喜欢在夜间哭。母亲白天要在地里种田,晚上想要睡觉的时候,弟弟就开始哭,有时候要哭上一两个小时,任凭母亲怎么哄他,抱他,吓他,他还是大声地哭,哭声急促,像是在催命。弟弟把母亲逼急了,她一把提起弟弟丢到门外,关上门,让弟弟在门外嚎个够,至到声嘶力竭。农村的夜晚漆黑一片,静悄悄地,弟弟的哭声显得尤其尖锐。大人说过鬼会在这时候出来抓好哭的小孩,我很害怕,躲在被窝里缩成一团,暗自偷偷抽泣,怕弟弟被鬼抓走,而母亲的强势又让我不敢把弟弟抱回来。弟弟也很害怕,我听出来他的哭声在发抖,是那种胆颤心惊的抖。后来婶娘叫开了我家的门,把弟弟放了进来,他的鼻涕流得很长,挣扎着紧紧抱住母亲小声小气地哼哼。过了一会儿,他抽搐着被母亲搂在怀里睡着了。而我,却是一晚上没睡。我在想象自己,婴儿时被母亲丢在雪地里的情形,那时我比弟弟小,肯定会比他还要可怜。想象中的事实让我更加难过,便躲在被子里暗自流泪。此后只要弟弟一哭,我对母亲的不满便会增加一份。
过年的时候,父亲带回了一顶蚊帐,是城里很普通的双开门蚊帐,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它是一件稀有品。当时村民还买不起蚊账,一般都是在临睡前燃烧艾草用以烟熏驱蚊除虫。蚊帐是浅蓝色的,折叠起来一团幽深,一不留神就会让人从心底里冒出一汪清泉来,让我心驰神往,第一眼就爱不释手。父亲见我喜欢,便笑着说:“好,给你,等你长大了做嫁妆。”我便把这话记在心里了,那段时间我格外乖巧、懂事,见谁都笑眯眯的。到了六月初六晒“龙袍”的那天,母亲便把家中所有的衣物晾晒在太阳底下。婶娘边帮着收箱,一边指着蚊帐与母亲聊天:“这么好的蚊帐,是给姑娘备的吧?”母亲说:“侄女快出嫁了,我手头紧,送她当嫁妆。”说完,母亲还若有所指地瞄了我一眼。六月的太阳热辣辣的,能把皮肤烤得炙痛,我坐树荫下,从心里一丝丝地往外冒凉气,打着哆嗦流冷汗,眼睛直勾勾地,没有焦距。村里人都说我中邪了。傍晚时分束手无策的母亲向村里的神棍求了一碗符水强行给我灌了进去,她一边叫着我的名字,一边在屋外围着房子转,她是在叫“叫魂”。母亲不停地问:“女伢子回来了没有?”神棍说只要我开口说话就没事了,可是我硬是看着母亲一言不发。婶娘便帮着回答:“回来了,女伢子回来了。”母亲就这样不停地围着房子边走边喊,天快亮时我才对婶娘说要去上茅房,母亲像是松了一口气,瘫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她说我是故意不出声的,故意害她的,天生就是生下来克她的。在母亲的哭声中我睡着了,其实是母亲想多了,我只是想一个人呆着,不想听她们说话,便自动屏蔽了听觉。
趁母亲下地干活的光景,我偷偷地拿着剪刀在那床蚊帐上剪了几条小口子,这种行为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而未被母亲发现。待到来年六月六“晒龙袍”的时候,蚊帐像被春风吹拂过的柳条,碎成一条一条的,惨不忍睹。我做好了挨打的准备,母亲却只是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摇了摇头转身忙碌去了。她这种反常的行为又让我困绕了整个夏天,最后才想起母亲娘家的侄女,已经出嫁很长一段时间了。(未完,明天更新第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