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
提筆給你寫信時，清風微涼，陽光明媚，正是深圳一年最好時節。白雲在藍色的幕布上隨意渲染，有時凝重，有時輕盈；微風拂過，露出一小塊藍色，是那種很透明、很清徹的藍，讓人的目光一下定格，沉進心底；鱗雲上方，仿佛被折疊一般，是一條淡淡的青色，爾後雲層逐漸變厚，顏色由淺灰變成黛色，向著高遠的天空無限延展，極富「白雲千載」的那種況味。
注：深圳29度，我妈给我穿上了美拉德色系的毛衣，说是能让我看起来文静一秒钟
在一个不会下雪的城市过冬，接近歲末的緣故，总有一些莫名的寂寞。最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如絲的細雨紛紛揚揚，不過卻是倒流囬空中，遠遠望去，遼闊的天空彷佛一個池塘，所有的一切，都是顛倒的，有些像達利的畫作，卻又極其真實。我站在遠方，嘴裡呼出的白霧，這時也凝固了，變成畫作的一部分，分裂卻又十分美好。
我時常思索這個夢境的寓義。也許，每個成年人都只是活在一段虛無之中。我們漫無目的地走過相同的路，走過相同的街道，在短暫又漫長的兩點一線之間，尋找生活的方向，朝著心中的目標前進。可所有的方向都是虛設，如同一只只平面的螞蟻，爬行的軌跡交織成一張大網，內心流離失所，實際永遠無處扺達。
這也是之前困擾我很久的問題。你和姐姐的出現，讓我找到了肯定的答案。人的天命正是通過賦予意義 ，實現對人生可能的救贖。
這個話題原本想放到後面才給你講，但今年的體檢讓我有了緊迫感，想著還是要早些說，畢竟也是寫給未來的你。
如何做到「人生賦義」？我總結了四個關鍵詞：享受過程、保持熱愛、獨立思考、終身閱讀。
首先，不要太過於追求眼前或結果，忽略過程中的興致，困於情緒，更需要自在舒展。
就像《雪夜訪戴》的典故。說王子猷居山陰，在今天绍兴一帶。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一邊詠左思招隱詩，一邊想起老朋友戴安道。當時戴在剡，於是老王決定「夜乘小舟就之」。一夜方至，老王卻「造門不前而返」。有人問他原因，老王说：「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你看，這份自由舒展的人生態度多美。
其次，要對生活保持熱愛，保持好奇。如果興趣與謀生手段一致，當然最好，不一致，也沒關係。
譬如張岱湖心亭看雪。 那年大雪三日，西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初更時分，张岱着毳衣、举火炉，登小舟，獨往湖心亭看雪。霧淞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此番变貌令张岱欣喜：「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了亭上，已有两人鋪毡對坐，童子燒酒正沸。這兩人從金陵而来，張岱跟他们喝了三碗酒才告辭。驶离湖心亭下船時，舟子喃喃：「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生之涯」就是最好的注解，要活色生香有滋有味。
再次，要保持獨立思考，不要人雲亦雲。尤其在信息鋪天蓋地的時代，算法推薦的緣故，某一方面的信息很有可能是外界有意為之，達到操控思想與行為的目的。
以評價張巡守睢陽為例。當時睢陽被圍，糧食吃光了，就開始吃馬，馬吃光，就抓老鼠吃。老鼠也吃光了，張巡就把他的小妾殺了，給士兵吃。小妾吃掉了，就開始「括城中婦人食之」，女人吃光了，就「繼以男子老弱」。最後城破之時，睢陽城裡只剩下四百多人，代價的背後是張巡拖住叛軍將近一年。
總體而言，歷代對張巡評價極高，尤以韓愈為最。也有反對者，例如王夫之。王夫之說，作為忠義之士，張巡與孤城共存亡，能守就守，不能守就戰死，這是守城的度，超過這個度，就是賊仁戕義，走向仁義的反面了。王夫之接着說：「無論城之存亡也，無論身之生死也，所必不可者，人相食也。」不管處於何種极端情境，沒有一條無辜的人命，要為了保全他人或更多人，而成為被吃掉的代價。
這才是文明的應有之義。因此，建立強大的邏輯分析和信息交叉比對就尤為重要，特別在目前的時代。
最後，老聲長談，建立和保持終身閱讀的習慣。閱讀能夠給我們帶來的一個好處，就是滋養我們的小小心靈。這樣，我們在該擁抱世界時，有擁報的熱情；該抗衡世界时，有抗衡的勇氣；該保衛世界時，有保衛的能力；該和解世界時，有和解的胸懷。閱讀能豐富我們人生的廣度和深度，幫助我們穿越無數的生命和時代，實現另類永恆。
多年以後，當你打開這封信時，也許才能明白童年時期的可貴。但我不願影響你的成長，希望你以後能形成自己獨立的視角，體會人生的百般滋味，因此只在這封信中埋下小小的伏筆。
窗外，月色正好，夜風怡人。接下來，就讓我們一起推開六歲這年的門闈，回味你成長中的那些閃亮和點滴。
讓我們將時針輕撥回一年前，也就是去年你生日那天。疫情忽然放鬆管制，而你幼稚園三年也從未有過團隊活動，媽媽尤其覺得遺憾。所以趁著周日，約了你幼稚園的小朋友一起到蓮花山公園玩，順便幫你慶祝生日。那天天氣晴朗，陽光透過茂密的樹林投𨈘下來，形成幾根明顯的「光柱」，一時明暗相間，有種朦朧卻又近在咫尺的感覺，仿佛是舞台上的追光燈，異常美麗。你們在草地上搭帳篷、玩游戲、搶飛盤，忙到不亦樂乎。終於到你心心念念的切蛋糕環節，幾個小朋友唱完生日歌，一起吹蠟燭，爭先恐後，結果被其他小朋友吹滅了，你有點小小的不開心，嘴裡嘟囔著「是多拉過生日，應該是我吹滅蠟燭！」於是媽媽又重新組織一次，結果還是有其他小朋友友「搶拍」，你嘟起小嘴、抱起雙手，頭髮一甩，——「哼，這是我的生日！」我們都開懷大笑，草地上一片歡樂。
疫情放開後，我們全家回雲南老家過年。在雲南，我們每天都去吃米線，每天都會放煙花，也去給奶奶掃墓，你們都很開心。回深圳那天，你和姐姐終於見到心心念念的雪花，雖然非常細小。爸爸教你們仰著頭，張開嘴等待雪花飄入嘴裡，體會那種冰涼的喜悅，你們依葫蘆畫瓢的同時，又都抱怨雪太小感覺不明顯，提出了要真正玩雪的愿望。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你幼稚園畢業的日子。老師們組織你們到蓮花山公園拍畢業照、制作畢業相冊，儀式感很足，你也樂此不疲，每次都會跟我略帶興奮地分享。5月30日那天，你們幼稚園組織模特大賽，其實也就是畢業典禮。為此，演出前那周，你們都在練習；因為你在校外有參加舞蹈培訓，今年也有過正式的匯演，幼稚園老師就讓你第一個上場。那周你每天晚上和我視頻時，都會不厭其煩地提醒我，一定要准時回來參加、看你演出。演出當天，你一大早就起來，讓媽媽給你畫好妝，換上美美的漢服，還差半小時呢，就迫不急待地拉著我去幼稚園。表演開始，你從舞台下面、從家長中間往上走，出來時首先一個停頓、提胸收腹、下頜微揚，臉上的表情緊張中帶點小傲娇，看見我向你揮手，又有點小得意。演出結束後，你又迫不急待地拉著我到門口，向我介紹你的畢業畫作。回家途中，還一直興奮地跟我分享：「老爸，今天我第一个上場，她們的動作都是學我的；我之前表演過，知道停頓。」我在旁邊腹誹：你一個內八字，踏音樂鼓點時，你在高抬腿呢，哪裡來的自信⋯⋯
後來，你們班還組織了从化溫泉游，你玩得很開心，限於片幅，就不贅述了。
暑假時，我們全家去了寧复旅遊，看到大漠孤煙、見證長河落日，入住星星酒店、看到漫天繁星，體會橫渡黃河、體驗臨空飛行。特別在吳忠時，我們一起玩「沙漠越野」，當汽車一下子向下俯衝時，短暫的失重感讓你忍不住尖叫連連，我就在旁邊哈哈大笑；但你还是比較喜歡刺激的活動，例如「黃河大滑沙」，從落差近百米的高處往下滑，我倆一起，途中你還抱怨速度太慢，被姐姐給超過了⋯⋯在宿集的那個晚上，我們在星空下吃了火鍋，確實悠然自在。
過完暑假，你進入小學。輔導你和姐姐功課的壓力全給了媽媽，基本上她每周都至少崩潰一次。對比姐姐，其實你更難輔導，經常是剛一動手，嘴裡就不斷咕囔說難；寫字時，稍微不整齊，就一遍又一遍地反復重寫，效率極低，不讓你擦拭，你還不樂意。我發現，你對測驗這件事情，心態無比「松馳」，要麼就是「我這次得分是A，全班沒有A+，我就是最好的！」要麼就是「我這次還是A，但錯題數量比上次少，老師還表揚我了！」這個時候，我和媽媽比較無語，「三比規則」運用真是有傳承⋯⋯
當然，你的表達還是比較准確、條理也比較清晰。這學期姐姐有一篇作文是要求用「漫畫手法」寫身邊的人，我和媽媽覺得姐姐寫得不好；那天媽媽讓你口述並記錄下來，我們都覺得挺好，起碼觀察細致、不失童真。
其一，《我的媽媽》：
我的媽媽像公主一樣，天天她都會畫的很濃的妝，很好看，然後她還搭配的很好，像安娜一樣。別看她有痘痘，但是她畫起來都看不出來了，所以呢，她每次出門的時候，她的臉又很嫩很軟，捏下去軟軟的，捏起來很像一些棉花，所以呢，我給我的媽媽取了個名字叫「棉花媽媽」。
其二，《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像老虎一樣，他生氣起來像老虎一樣凶猛，因為他凶的時候會拿戒尺打我，戒尺是硬的，黑色的，很痛，你要是打得太使勁，你就會把屁股打流血，說不定還會打骨折。所以千萬不要惹我爸，你們記住了嗎？雖然他很凶，但是我說什麼他也會聽，就說上次吧，我和姐姐想去夾娃娃，他就同意了，你說是我爸好還是我媽好呢？但是他不是家裡最凶的人，因為我姥爺有時候特別凶，他生氣起來會打人，幸虧他老了。但是我老爸他胖，我是瘦的，所以呢，我還能跑得快點，而且我還屬猴，他屬羊；我爸他就喜歡聞自己的腳，他的頭是正方形的。我的爸爸他像獅子，你們知道我的爸爸是什麼樣的爸爸了嗎？有時候凶猛，有時候很溫柔。
學習的事情今年不想多說，那就聊聊其它事情。
你很賊。有次想玩我手機，我處理工作沒理你，你就一遍一遍地撥弄我的手機，然後不斷對著我的臉，我一開始沒在意，說：「不要亂輸密碼，一會鎖機就不好了。」你也不說話。過了一會，忽然聽見你「咯咯笑」：原來經過不斷嘗試，你終於用「人臉識別」打開手機，怕我說，悄悄用眼睛瞟我，但已經打開游戲愉快玩耍。
你很暖。你生日前，我回家住院一周復查。你會牽掛我的病情，視頻時會主動噓寒問暖；有時跟姐姐說話聲音高一些、情緒激動一些，你就會急衝衝過來提醒：「老爸，不要發火，注意血壓。」放學回家，就會跟媽媽說要一起來醫院看我。家里有了血壓計，每個人都會有意無意去測試，媽媽發現自己有時血壓低，你在旁邊不緊不慢地說：「那以後我們不能惹爸爸生氣，他血壓太高；但我們可以惹媽媽，她血壓低，升高之後就是中血壓，就正常了！」
還有很多事情沒告訴你，那就放到以後，畢竟時間還很漫長，我們還有十一封信的約定。
最後說說今年的主題。起因是媽媽發現你很多時候信心不足，有時畏難情緒嚴重，「好難啊」、「我不會」是你最近的口頭禪。參加咕嚕姐的生日活動，對於你不會或者沒把握的，你基本都是在旁邊默默觀望。我和媽媽都希望你能再勇敢一些，多參與、多嘗試，所以就有了前文的絮絮叨叨。標題取自蘇東坡的一首詩，你進小學了，邁入了新階段，爸爸媽媽都希望你能一如既往的開心快樂、陽光明媚。
二零二三年十二月十日於深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