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微寒。
于我,大抵时有微凉不是风了罢。
前街在放纸鸢,二三上下。我在南边瞅了好一会子,直见最不俗的那只灰雁最迅捷地飞起来,又被一股子邪风吹落在一户人家的房檐上。
炊烟升起,袅袅不绝。
嗅到米香时,我忽地想起了李奶奶——那个贪财势力的俗气婆子。虽些须算得上半个旧人,却到底让我顿觉浑身不爽利起来。我立马挪了步子,向着三巷里独有的那么半丛芙蓉走去。未到花期。那芙蓉还没抽芽,残颓破败,令我神伤。
各户人家都飘了饭香,我只想逃离——想你我从前,皆周身不隽人间烟火。
不隽亦不眷。
只好回到寺里,途中嗟叹万千。握着被我藏在内袍里你结的穗子,想起了旧事。
儿时你要走离金陵,我便神志不清,拉着老太太发了疯,听不得旁人喊林姓,也不准旁人姓林;抱着自行船喊“可走不了了”,将溺死的人抓住浮木一般不肯放手的模样,若不是你遣了紫鹃姐姐来瞧我,只怕是真的好不了了。
如今想来脸热之余,些需还有些伤怀,我若那时便死了,换你为我哭一场,我们共入青天,或是同进地狱,倒也干净。大观园过往,太虚幻境之游,皆似红楼一梦,终归醒神;金樽清酒、玉盘珍馐,亦如云烟随风化了。
只剩了当年为你病的那一场,高温余热,至今残存。
归来寺中,我将上次以南海的珍珠在那户人家处换来的芙蓉种子取了来,请了一个小沙弥助我栽下,瞧着他的单薄身形,恍惚想起当年的鲸卿。
如今想来,我也负了他。不只负了他,还负了太太、负了宝姐姐。真正的玉已失,那金玉良缘在我眼中,又岂有解与不解之别——它本就只是木石前盟。唯独解无可解的,还是这必负无辜之人的困局。如今做了禅寺的井边人,终归可称名副其实的贾假宝玉了。
有几个和尚说我不得再唤你妹妹了,只得按那个癞头和尚的话,称你一声施主罢,这所谓遁入空门,真真是比戏文上还高妙的说法,不过是我应你一句旧时之诺——你死了,我做和尚去。
我从未想过改变,便纵从前弱水三千,如今步履维艰
将这肉身寄于此处,念经文时却常思及过往与你一道参禅的往事,旁人看来面上我口中念念有词,但神思却早已飘回了那年的潇湘馆,湘妃竹正盛,月影斑驳。你道我像个渔翁时的情态;我夺你随笔诗时的顿觉惊艳;道尽“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的心意,你的笑意难掩;说香玉典故时你的微讶无奈。
常常是闭目参禅时,再睁眼已然泪流满面,打湿蒲团一片。有个老僧素来是个极爱说教的。往常也疯疯癫癫的,往柴房里藏酒叫我撞见,看面相熟得很,确是个没见过的,他与我说,入寺为僧、礼佛参禅,原应了却尘缘,不当如此六根未净。
我着实被他身上酒气激得讪讪,只点点头未回话,心中暗说,我原贪恋尘世或许不作假,然如今大厦已倾,怨不得旁人半分,但那份贪恋早随你、随老太太尽数西去了,尘缘也罢,六根也罢,一念残存,知你应见不得我忘了你,打心里讲,我亦不愿如此。
旁人唤我法号净尘之前,枉为须眉浊物的半生,其实仅余下的是一份难寻的知己之情。懂我为人,解我痴意之人,渴盼你纵花落人亡,皆有我可知,却又宁愿并非我知。
日日瞧寺院中来祭奠的妇人,看着他们夫家亡者的石碑。
恐污了你开始一品夫人的诰命,我死后若这块碑的边角料与你的玉牌能出同一座山,便已知足了。
听见钟声,我牵着井绳抬水,忽地想起往年走水的事,想着刘姥姥说的若玉姑娘,全然应照于你,只觉得她可能并未框骗我们。我一时心悸至极,把茗烟和刘姥姥啐了千万遍。叫了几千几百个不好了。想来,若不是他两个办事不利,未能照我的话好生安置那位姐姐,她也就不会生怨,把自己的命数渡给你了罢?
手凉心凉,井绳是握不得了,水浇了我满袖,我握紧你绑得穗子,踉跄地跑出了那个破败后院,奔向那间小柴房,推倒几个劳什子师兄弟,把那老僧扉门后的酒夺了出来。
只是太疼了,较老爷打我时还要疼上几分,那或许不过皮开肉绽,这次却是刺骨锥心。
竟是我,害了你。
我枉为你素日知己,死生无异。
却独怜那丛芙蓉,怕是今后再无人照管了吧。
后注:
林施主
寄信予亡者,非我本愿。
净尘师弟自入我佛门以来,其表和顺敦厚,内里荒诞不羁,虽无意妄言已故之人是非,但六根清净,毕竟为入门戒律。而净尘惦你之意,却从不掩藏。他或谈诗词;或祈红梅;或身着蓑衣独坐在外看一场雨从落至停;或把一个香囊掩在衣衫之下被住持鞭挞也不放手。他不喜佛诀,不听经文;只参禅状似认真,或闭目流泪不止,涕泣涟涟,或只呆呆瞧着烛火出神,身旁师兄弟皆道他痴傻。我却恍悟,净尘不恋红尘或许是真, 从来也罔顾世俗虚名,却已将女施主你视作执念。
终究佛缘太浅。
他时常受日晒雨浇,又经那日醉酒后为师兄擒住痛打一顿,大闹佛光殿一场后,终是渐次不行了,只卧在榻上,口中胡乱喊着书信、姑苏、芙蓉、故人、空空……往复不断。
因有前缘,我不可无睹他遗言。到底不过情根深种一痴人尔,终究心生恻隐。
他想必愿你可往西天极乐,来世康健;也愿你知,情之一事,他并未负你。
他已囿于念你朝暮,想来也未问自己归处。
槛外
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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