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随笔】
“老师,来吃饭吗?”
文/伊宁
流连于偏远山区老师骑着摩托车翻山越岭家访的照片时,我常常想,教育的风景为何总在远处而不是近处?这么多年,习惯于电话联系,或者把家长叫到学校面谈,我几乎忘了一个美丽的教育方式——家访。
记得小时候,老师造访的刹那,我家院子里鸡欢鹅舞,鸭鸣嘎嘎,圈里的猪也眉飞色舞地摇臀扭胯。我和父母换了新衣服,站在清水洒扫的院门口,怀着十二万分的虔敬和欣喜,任一道圣人的光芒刺破晚霞。“老师好!”总觉得家访的老师是好老师。贫穷是无法遮掩的秘密,自卑能催生强大的不屈,这些,都被老师收进眼底。于是,在怜惜里更加努力,长大后我就成了“她”。
真正开始家访是在某个周末下午。我从网上阅卷转为实地考察(我每周都会留一篇作文,每次都要求把写完的作文照下来传群里,然后进行网评),决定去跟我住同一个小区的关美婧家和李一銮家。结果他俩没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任务,几乎同时给我留言“老师先去关美婧家呗,我作文还差一半!”“老师先去李一銮家呗,我作文没写。”我笑了,不管写没写,谁家都要去,正好讲作文。家长们或请假,或休息,都早早在家等我呢。闲谈中了解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关美婧居然称呼自己妈妈——“宝宝”,娘俩跟姐俩似的亲密无间,所以,学习上的事,“宝宝”管不了;李一銮的爸爸出国打工刚回来,之前那些年一直由妈妈一个人带孩子,唠叨已经生茧子了,妈妈的话,他就是不听。看吧,家庭问题蔓延出很多学习问题,不家访,我怎么知道?
再家访,赶上东北的习俗“二月二”——吃猪蹄,过节了,总不能空手家访吧?我到最出名的“状元阁”买了两副晶莹剔透、粉嫩鲜香的猪蹄,热乎乎地叩响了王嘉蕊的家门。好漂亮的三层楼小别墅啊!依山而居,风景宜人。也许此生是班里条件最好的,但念书比的是学习,再辉煌的建筑也比不上家长谦卑的品质和孩子向上的决心,这方面,我觉得家长和孩子做的都很好。刚接班的时候,嘉蕊妈妈就坦诚地说:“她上课爱溜号,作业有时候潦草,数学还可以,但语文不行,分数一直上不来,最头疼的是作文……”哪有这样的家长,新换语文老师了,面都没见呢,就在电话里跟老师揭自己孩子的底,是不是太实在了?可就是这样的实在,让我第一时间关注了王嘉蕊。在全班所有女生中,容貌姣好的她不是故意,而是天生嘟着一张肉嘟嘟的小嘴。眼睛不是很大,但很有神,内敛的双眼皮常常割出一道犀利的目光。有时,她会问我:“老师,我这么看你,你怕不怕?”问完了,她自己还咯咯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糯米牙。最羡慕她和三班大多数女生一样,长着一双傲人的大长腿。“年轻真好,家长们养的孩子真好……”这样想着,我就给自己的年轮一圈一圈地画乱了,能不老吗?小鲜肉们就那么新鲜地,天天地,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对比着我,刺激着我。但他们也有望而生畏、望而却步的时候,那就是老师的学问。在我使劲浑身解数给他们庖丁解牛语文之后,终于有了可喜的进步。一天,嘉蕊交给我两篇《那些触动心灵的点滴》,一篇写给闺蜜,一篇写给哥哥,写的荡气回肠,催人泪下。
“一点一滴关于你的记忆在我脑海中沸腾起来,一刀一刀砍在我的心上,你看到人家跳楼的新闻不是还骂他们傻吗?那你又干了什么,你为什么要犯傻啊?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你都可以和我说的啊?难道你忘了吗?你还有我,我说过,姐的肩膀永远给你靠,你说过,我们要永远一起,可你说的,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写给闺蜜片段)
“草丛上最美的花,是否懂得,我对你的依赖和爱,就像蜜蜂采的甜。与你第一次相遇是在医院,那是多么特殊的日子啊!我在妈妈的肚子里挣扎,而你已经六岁了,抱着为即将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我而准备的襁褓和小奶瓶,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冻得瑟瑟发抖。冷吧,哥哥?你刚出生的时候也曾像我一样被全世界呵护,可后来大伯离婚,你就开始冷,一直到我出生。当奶奶把你带进暖烘烘的产房看见我时,你笑了,勾着我的小手喃喃说“妹妹”,我在心里也叫你‘哥哥’,‘妹妹’,‘哥哥’,我闭着眼睛,但我听到了啊。哥哥,是不是勾过手指就要一直护着妹妹啊?你对我的宠溺真的好甜,好甜……”(写给哥哥片段)
为什么说她不会写作文呢?我跟嘉蕊妈妈沟通的时候,都为孩子的进步感到欣慰。再看看孩子的成长环境,书架上摆满了各类名著,默写古诗词的各色贴纸贴了满满一墙,应有尽有的学习用品摆放在书桌上。能做的,家长事无巨细,不能做的,孩子努力,老师给力,我们始终联合着。
“老师随便吃一口,也没做什么,都是家常便饭。”嘉蕊妈妈热情地招呼我和嘉蕊入座,举筷的时候发现这些还真都是我爱吃的家常便饭,有西葫芦炒火腿肠,醋溜豆芽,蒜苗炒肉,凉拌菜,西红柿炒鸡蛋,还有她买的我买的熟猪手。破天荒地吃了半小碗饭,因为边吃边聊,话题拌着饭菜,就不由得多了。之后,我们一起翻看嘉蕊从小到大的写真,看一个“假小子”如何窈窕成一个美少女,看嘉蕊的书房和闺房,看窗台上架子上的花花草草。从家常聊到成长,从学习聊到手机,最后我的目的达成了——家长没收孩子手机,所有作业由家长亲自发到群里。面对将被手机毁掉的一代,我们不是无能为力,而是拿不出勇气和魄力。嘉蕊妈妈说,这方面她能做到。她给孩子制定了明确的规划,孩子也向着规划的目标努力,整个家庭所有成员都严格要求自己积极迈向远景。也许,这就是富人和穷人教育孩子的差别,当然,在我们这穷乡僻壤,有钱人数不胜数,嘉蕊家根本就称不上富裕,但家长给孩子提供的精神富裕(自信、乐观、进取、无畏……)真的是很多家庭做不到的。回想我寒酸的求学生涯,听得最多的就是我那农民的父亲说“念不好就回家种地”,从来没有人跟我一起畅想大学,更没有人跟我说“一定要考清华北大”,即便考上的不是清华北大,也要过一种接近清华北大毕业的生活。生活的格局限制了学习的格局,学习的格局锁定了命运的格局,可惜明白这些的时候,我已不敢想“格局”。
第一次在学生家吃饭,有些不好意思,但也吃出了开心。嘉蕊妈妈开了这个头之后,便一发不可收,家长们都会提前偷偷问一句:“老师,来吃饭吗?”“来!”我也爽快,着急了就空着手去,有时间了就拎点水果去。在男家长或女家长给我做饭的时候,我辅导孩子作文;饭菜做好了,我们就端着饭碗,举着筷子,边吃边聊。什么感觉?一家人,老师和家长、孩子,是一家人。因此,我有幸走进了亲爱的曲珈征妈妈家,这个美丽的女人从一开始就积极支持我的语文教学,家长监考、评卷、颁奖,总是风雨不误,随叫随到,让我感激不尽,那就借机说声“谢谢”吧。张春海妈妈把古灵精怪的性格完全遗传给了儿子,翻看张春海小时候的玉照时,我问:“介不介意我把这张裸体的发给同学看?”他笑着说:“不介意,反正小时候都那样照相嘛。”然后,我就真发了,但凡眼尖的人都会发现,张春海从小帅到大。何金成爸爸在抽油烟机响声很大的厨房里煎炒烹炸,我和何金成坐在书桌前研究“宽容”作文怎么写,吃饭的时间很漫长,但很多话题跟桌子上的干煸蚕蛹一样,越嚼越香。关云峰从中午一直等到太阳落山,从体温37度一直烧到39度,实在扛不住了,打针去了,可他前脚刚走,后脚我就到了。收获真大,山路不怕十八弯,亲戚也不怕拐多少弯,跟他的姥姥和姥爷唠嗑的时候,忽然唠出亲戚来了。论辈分,我应该叫他姥姥——“姐姐”,他除了叫我“老师”,还应该叫我“姨姥”。那晚,从他家出来已经八点多了,“姐姐”在黑黢黢的路上,一直拿着手机手电筒给我照路,送了很远很远。谭喜文妈妈亲手雕刻的喜洋洋与灰太狼惟妙惟肖,谭喜文把从小一直陪伴他的充气小蓝马放在卧室的床下,没事了就会坐上去骑一骑。李金鹏的爸爸感慨地说:“老师,说实话,孩子上学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一个老师来过我家,您是第一个!”我听出话里满含的期待和委屈,是啊,不管孩子学习好,学习坏,家长们更希望老师有空来家里坐一坐,看一看,听一听,想一想,说一说,而不是出现问题了就一味横加指责,要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摸着李金鹏满屋子的毛绒玩具,我想:“这是心思多么细腻的男孩啊?他一定喜欢静……”男笑宁的奶奶一直跟我说“租的房子”,但当我坚持说“不要紧”的时候,奶奶还是给我打开了房门。祖孙相依为命,艰难处境可想而知,当我留下桃酥、鸡蛋和香蕉,奶奶偷偷给我装了三小袋面,非要让我尝尝,怎么推辞都不肯松手。沙桓宇妈妈上夜班,爷爷奶奶住院了,姑姑来给做饭,爸爸下班了看他写作业,几乎所有人都忙,没有分身术,但一定要有一个人看管孩子。这是我们商量好的,我家访的目的也是想看看家长有没有说到做到。天很黑,沙桓宇迎出我很远,爸爸也亲自到楼下接我,像我和她妈妈说的那样,这小子,除了学习,啥都好。范狄鑫奶奶站在地图前告诉我,已经走了大半个中国了,站在天涯海角照的那张伸开双臂的照片有多漂亮,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一个美人……
现在,每周仍然会有这样的声音问我:“老师,来吃饭吗?”“来!”就这么爽快,踏遍口前的每一条街道,走进每一处灯火,我都会感到格外亲切。家,只有访问了才会知道,那颗鲜活的生命,每一天由什么来灌溉。于是,解锁自己的狭隘,破执自己的苛刻,在沟通中理解,在理解中和谐,教育舒枝展叶,每一片故事里都有春天。
不羡慕翻山越岭了,我相信近处有风景,因为我也是一道风景。
(总计3661字)
2018年4月24日星期二(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