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长夜歌

“烽火依旧。”

十二月的下唐,对于在此地浸淫了八年的田柾国来说,也有点冷了。他刚从离国回来,赶一场在下唐鸣凤阁的会议。离国在对比之下,温度还稍微宜人一些。对于他这种没有故乡的人来说,东陆的任何事物都会被他拿来和朔北做对比,尤其是温度。他小时候在朔北被冻得七荤八素,又生疮又发烧的都没抱怨,却在来了东陆八年之后彻底投降。他离开北陆以后在东陆(也就是胤朝)待到现在,可谓是看破红尘,无欲无求了,诸侯国内战比蛮人的部族吞并有过之而无不及。土地实在是太大,人人都有野心,诸侯国绝不服软听从指挥,宛州已经好几十年没有真正统一了。

目前势力较为强大的下唐、上唐、天启、离国,各个诸侯国都蠢蠢欲动要控制中央,胤朝早已名存实亡。

十几年过去,田柾国跌跌撞撞地在东陆各地闯荡,但总算平安无事地长到了二十岁。要是从前的朔北人遇到他,大抵是认不出来了,俗话说得好,“女大十八变”,这句俗语放在男子身上,也是同样适用的。小时候田柾国在男孩子堆里,算是“可爱又乖巧”那一个类型的,他不是混血也不是蛮族,而是个纯血华族人,在蛮族里除了金泰亨,就是田柾国的长相最为突出,与五官粗犷的蛮族男孩完全不一样。

后来他一个人逃出北陆到达东陆,一路上着实凶险,骑的马在半路饿死了,好不容易坐船坐过天拓海峡,又在下唐害了病,终于有幸在暴尸荒野之前被天驱捡回了下唐的分部,因为治疗不及时,田柾国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太好,有过呼吸的毛病,一喘不上气就剧烈地咳嗽,犯病时间多在花粉极多的春天。

天驱是他认定的第二个家。没有天驱,田柾国早就死了。

第一个家在朔北,可惜他永远不能回去了。

回去也是死路一条。他自嘲地笑笑。

天驱不是由国家管理的组织,它由民间人士组成,不只有武林高手,还有救世之心又不愿沉溺于朝堂的书生,更有腰缠万贯却胸怀大志的商贾巨头。天驱只在乱世出现,和平时代是不需要他们的,后来的史书上写:“天下大乱,天驱必出”,的确是这个理没有错。田柾国也说不清这个谜一样的队伍是什么,天驱的存在有点像平定暴乱的乱世英雄,毕竟天下不乱的时候,大部分人都隐匿于其间,没有发挥自己优长的机会;它又像一个避难所,许多无处可归的人都自愿为天驱抛头颅洒热血,比如田柾国(虽然现在不是了)。它出现的地方从不固定,田柾国是在船上遇到天驱的,后来他听人说,再烟花巷找姑娘睡觉也能遇上天驱的人,心里对天驱的印象不禁又差了好几分。现在他能独当一面了,可每当看到志愿加入天驱的小孩子时,心里都哭笑不得:原来大家年轻时都是一样愚蠢。田柾国长到二十岁,不会再说自己是孩子了,虽然他的确是最年轻的拥有天驱陨铁符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不到二十岁就进入鸣凤阁参与议事的天驱成员,但身上背负的骂名远比一块陨铁沉重得多。有人说田柾国是靠着背后关系才入的鸣凤阁:据说几百年前贲朝某任护国公姓田,国君清理门户的时候还留了一支血脉,田柾国就是这批幸存者的后代,因为有贵族血统才被天驱相中的。每次听到这类传言,田柾国都哭笑不得,他要是流着贵族血,早就在恶劣的环境中被淘汰了,何必不要面子地摸爬滚打到今天。

他穿过市井小巷,听到街道小贩们在叽叽喳喳并且振振有词地分析瀚州目前的局面:我看天启皇上就是疯了,嫌自己国家没点大动静,朔北这种受过诅咒的部族他们也敢结盟——知道么,他们的大君是被诅咒的,由他治理朔北只会加速朔北的灭亡,为什么?因为他出生的时候克死了自己的娘,后来又害死了上一任大君,最可怕的是一个小动物都养不活,现在也就二十出头吧,我看他也没几年好活了,想趁自己能作妖的这几年把能拉下水的全拉了。

大君驾崩之后,金泰亨的诡谲的命格再也不是朔北死守的秘密了,许多人拖家带口逃离朔北,宁愿成为华族人的奴隶也不愿在朔北等着被其他部落吞并,成为金泰亨的士兵,内部人民早已一团混乱,还拿什么东西作为筹码守住一个国家、一个君主的丑事?

田柾国无可反驳,他和金泰亨快十年未见了,他的脸在脑海中萦绕着一团朦胧的雾气,只剩下一双凶狠的眼睛,他在模糊的梦里对田柾国疯狂地呼喊着:你怎么可以离开我?我说过你要永远待在我身边的,你怎么可以说谎呢?

这也成为了田柾国多年以来的梦魇。他每一次在客栈房间里醒来,都以为自己回到了寒风阵阵的朔北荒原,金泰亨坐在他床边,露出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来,他看着田柾国,坚冰一样的面庞一点一点融化,甚至带着几分缱绻不舍的味道。田柾国在刚来到下唐的时候有迫切的希望,想过把自己的名字改掉,至少改得稍微吉利一点,不要再有“柾”字,可是他后来又想通了:不过是一个名字而已,真正的英雄不会在意自己的名号吗?但他还是恨金泰亨,也曾经设想过两个人相见的一幕,种种可能发生的情况通通被他否决了,最后他总结两个人还是不要见面,反正遇上的最后结局无非两种可能:互相残杀,或者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

他希望是不要再有交集的。九州如此庞大,这片大陆从西一直向东走甚至走不回原点,只能一直不知疲倦地前行走到死亡,瀚州与宛州之间隔着一道天拓海峡,金泰亨和田柾国之间也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让我去朔北?就因为我在朔北待过几年?田柾国黑着一张脸坐在圆桌旁,空气里的熏香和脂粉味道激出了他一个巨大的喷嚏。是的,鸣凤阁的副业是风月场所,但它又和普通的烟花之地有所区别,至少别人家的姑娘不会在大腿内侧上绑着一把匕首,随时等着命令在床榻上杀人。

楼下的花魁姑娘抚琴开唱:“为卿采莲兮涉水,为卿夺旗兮长战。为卿遥望兮辞宫阙,为卿白发兮缓缓歌——”

一首曲子完毕,彻底打破了鸣凤阁里的沉默,一楼的汉子都鼓起掌来,想让她再来一曲,那花魁却说什么也不肯了,转身就要回到纱帐后面歇息。天驱里越是高位的人越没个正经,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姑娘叫上楼要听曲儿了,刚才在楼下还看不清人脸,姑娘推开厢房的门,和田柾国一对视,着实被吓得不轻。

柾国啊,这不会是你旧情人吧!好事者见状问道。

田柾国心平气和,面不改色,不理旁人的起哄,开口道:是热砂姑娘吧?我以为你不认得我了呢。

热砂马上反应过来,她的东陆话已经很熟练了,字正腔圆的:和我同为朔北的叛逃者,又是送过我东西的世子伴当,还是个长得好看的江湖人,怎么会记不住?

鸣凤阁里的人都知道田柾国是朔北来的,却不知道他曾经是世子伴当,热砂此话一出,满座皆惊。人人都知道金泰亨小时候是个连狼刃都提不起来的主,他不被欺负的原因除了大君,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有伴当这样神秘又强悍的人物在。十几号人都是见过世面的,神色却不禁一凛,那么世子伴当意味着什么,再明白不过了。

田柾国却不动声色地回道:热砂姑娘言重了,我一介平民,谈不上在江湖中闯荡。

我没想过你会在天驱呢,还坐到了这么高的位子上。不是走江湖是什么呢?热砂姑娘整了整自己的发髻。

我也没想过你会在鸣凤阁当花魁啊,之前我来过几次,都没遇到你。田柾国面有遗憾,大概是我来鸣凤阁只是为了蹭吃蹭喝和听这群老不死吹牛皮吧。

他们聊天,就当着鸣凤阁一众元老聊得天地失色,只字不提朔北的事情。金泰亨这个人仿佛被抹去了一样,他们只是两个久别重逢的朋友在唠家常事罢了。热砂说自己弹琴唱曲,都是来东陆才学的,现在已然是个老花魁了,也没个贵公子愿意赎她回去做妻做妾的。

离了瀚州,那些驯马耍刀的本领全忘了,即使在下唐的十一月也得烧火取暖,要不然能冻死人。热砂不无怀念地道,倒是想赚够了路费回瀚州给父母祭拜,但一路上太辛苦了,我怕自己还没到家,先死在过天拓海峡的小船里。——你呢?什么时候来的?

大君驾崩没多久就来了。田柾国摆摆手,倒了一杯茶细细啜饮,不提也罢。

世子——

田柾国好脾气地笑笑,把食指按在唇上,没有追究细节。穿堂风吹起热砂的裙摆,花魁的裙子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被改得很短,田柾国可以看到热砂大腿内侧的闪光,他认得它,曾经在十年前的世子帐里见到过。

那是一把东陆的蝉翼刀,这把刀的式样、尺寸、厚度,田柾国再熟悉不过了,因为金泰亨也有。鸣凤阁姑娘是不配蝉翼刀的,热砂并不是天驱的人!

田柾国还没想动手,便有天驱的武士上前制住了热砂的动作。他现在很少外露自己的武器,能坐在内阁里的人,不一定是因为武力高强,而是因为他们独一无二,热砂双手反剪,被绑在红木椅上,侍女伸出手,解下她腿上的蝉翼刀放到桌上,在这期间,田柾国用手蒙上了自己的眼睛。

我是不想绑你的,但这是天驱的规矩。田柾国说,当年你对我的确有恩,只是这么多年过去,大家都不是以前的小孩了,我对你不可能不防着。说吧,为什么阿里曼会派你来鸣凤阁?真以为我不知道辰月教里有谁么?

热砂坐在椅子上轻蔑地看着他,用流利的蛮语说道:辰月教机密,为何要同你一个天驱走狗说?

很多人说我是走狗:蛮族走狗,东陆走狗,天驱走狗,早就数不清了。十多年过来,我早就习惯了,反正他们永远都搞不清楚,我到底是谁的人,——或者说我不属于任何帮派?田柾国从腰间抽出狼刃架在热砂脖颈上,也用蛮语说:既然你要维护辰月教,我当然也要维护天驱在东陆的地位,剩下的话你去和盘鞑天神说吧,看他愿不愿意听你的。

他来到东陆之后,是因为任务需要才开始学习蛮语的,小时候并不会,没人让他说蛮语。

世子也不教。

别不懂装懂,我算是明白东陆可以把人养得多做作了,你让我觉得很不舒服。热砂啐了一口继续说道,胤朝和朔北要结盟的事,你们天驱怎么会不知道。阿里曼让我不要和天驱发生冲突,在这件事情上,我们毕竟是同一个立场的。

去北陆吧。

金泰亨想见你。他被朔北的国事急得焦头烂额,结果给胤朝皇帝写的亲笔信上还特地提到自己儿时有一共生死的朋友在东陆。说得真好听,除了你还有谁?

热砂继续不耐烦地解释:我看他当真是个昏君,死到临头,还想着自己没有解决的终身大事?

她知道这些也正常,辰月教本就是以精密的情报网而著称的组织,与天驱在东陆的地位算得上是平分秋色。

田柾国倒也想到自己肯定是要过瀚州去了,但确实没想到胤朝与朔北的结盟引起了两片土地上许多人的震动。

在东陆这么多年,你没想过要回去么?热砂松绑离开之前,用当年一样温和的口气问田柾国,在那一瞬,田柾国想起金泰亨送的埙,他哀伤地抚摸着小鹿问田柾国,他的周身似乎伴有悲伤的雪花:那个蛮族女孩,真的有这么重要么?难道能比我重要么?你为什么要把我送给你的东西送给她呢?

田柾国猛然回过神,鸣凤阁的厢房内已经空无一人,桌上只余一张绢纸,上书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还是华族文字和蛮族文字混合写就的,翻译过来就是:

“择日启程寻朔北大君!”

临行前一天,田柾国又做噩梦了。

噩梦做多了,反倒被踢出了“梦魇”的范畴,他只能在梦里看到千变万化的金泰亨,由梦境去推测现实中的金泰亨。他会不会因为处理朔北的事情而几天不睡觉,会不会因为剿灭造反的亲王而心软,毕竟那些人都是他父亲的亲兄弟;他会不会在夜晚独自一人走到当年世子帐的地方和鹿说话。那些鹿大抵已经从“小鹿”变成“老鹿”了,甚至抚育了新的“小鹿”,他们拥有战马一般的待遇,因为那是世子,哦不,大君从小抚养的。田柾国醒了之后索性不睡了,宛州的月亮没有瀚州皎洁,在浑浊的天空中被遮住了本来的面目,老天连赏月的机会都不给人。

他会有自己的大阏氏吗,田柾国想,大概是个漂亮的蛮族女孩,淡金色的头发编成麻花辫,在朔北的风里,像爬地菊一样肆意地盛开。

两个月后天驱伪装的商船终于漂过了天拓海峡,在瀚州的一座边陲小镇边休整。这座小镇在瀚州东边,不属于任何部族,要想走到北边,还需要再断断续续地走一个月。为了掩人耳目,田柾国把自己伪装成一个体弱多病的生意人,每天戴着个面纱只露出一对眼睛,在轿子里大吃大喝没个江湖人的样子。

小镇地处两州的交通要道,小孩子大部分是华族人和蛮族人的混血,有长得好看的,气质还有几分像儿时的金泰亨,五官像是手艺人捏的玩偶一样精致又易碎。

我还没听说过有商队肯去朔北的,你们是头一遭。向导叫卡莱,是个蛮族人,从前是青阳部出身,后来搬家到了这里,和一个姓柳的落魄小姐结了婚。柳小姐其人,从长相上是根本看不出从前当过千金了,她皮肤松垮,膀大腰圆,一开口是流利的蛮族土话,她在让自己的孩子晚上不要往外跑,小心被狼吃掉。小孩子笑笑闹闹的,似乎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卡莱说,朔北的人越来越少了,只出不进,十年前上一任大君驾崩,世子为了固权,杀了好多个亲王后代,没什么威胁的也关在土牢里不放出来,这一系列非人举动几乎把朔北本土人全都吓跑了。老百姓都怕死。昏君算不上,暴戾好像在亲王冲突之后也停下了,可能这位王的确在治国上没什么天赋,他的狠毒在那段政变中戛然而止,后来的杀人再也不是赶尽杀绝了,总留着孩子和妇女,于是留下来的朔北人对他就是又爱又恨:他们希望自己的小大君能够快点成长起来,独当一面,手腕铁血,又不希望他变成一个暴君。说到底人就是自私的生物,要求他人无私,又希望自己能够拥有想要的一切,这怎么可能呢。幻想终究只是幻想。

田柾国在谈话的最后问卡莱:那你怎么想?你觉得朔北会亡么?

卡莱不直接回答,却反问道:公子有研究过九州大地的星相术,或者了解过蛮族的盘鞑天神么?

其实是有的,天驱嘛,什么都要略懂一点,但田柾国摇了摇头以伪装。

不信的话就看大君如何做吧,他还年轻,总会有人站出来,陪他熬过最难的时候。但我们就不知道那个人会是谁了,据说朔北大君都二十好几了,连个大阏氏也没有,真叫人担心哪!卡莱哈哈大笑。

晚上比白天更冷。田柾国再次失眠,同行的旅人都睡着了,只有他这么不怕死,在北陆的冬天在外枯坐。一踏上瀚州的土地,儿时的感觉从脚底板腾起一直到达天灵盖,田柾国不到一天就飞速适应了回来。在田柾国刚被天驱捡到的时候,他发着高烧,却死死咬着牙不肯睡去,人人都说他虽然长着一张东陆的脸,却流的是蛮族的血,性格里有着蛮族的兽性与野性。

不是的,我胆小又软弱,因为一个名字逃离了瀚州,我本来是要陪他坐上王位的人啊。他对着一轮明月低声说道。但他的确又是勇敢的,谁敢逃离大君铁一般的命令和桎梏?也许是嫌活得不够长。

我替他受了诅咒!田柾国愤懑地想道,事到如今,他还是没有愧疚之意么?

突然间他听到了人群的耸动声。三更半夜怎么会有一群人的声音,他仔细听了听,脸色一变,不止细小的、蛮语交谈的声音,还有马蹄踏地的声音,铠甲兵器碰撞的声音……蛮族只有重要人物出行才会有这样的阵仗,一队骑兵护送人至天拓的港边,而离这座小镇最近的真颜部已经不复存在,再往北去就只有朔北。众所周知,朔北的内阁团队还未完全建立起来,这样一个苟延残喘的国家要派人来东陆,只能赌上全部作为筹码来换取东陆胤朝的信任。即使胤朝名存实亡,它也曾经是统一过东陆的超级王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朔北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田柾国浑身发颤,他知道是谁要来了,缘分这东西有时候真是难以言说。他的胸腔中似乎被什么撞击了一下,这让他止不住地、痛苦地在屋檐下咳得喘不上气。田柾国在从前害病痊愈以后就害了咳嗽不停的毛病,随着年龄的增长犯病的频率逐渐减少,偏偏就在这样的节骨眼起来了。

那一队人马注意到了他,有两个蛮族汉子向他走过来,用不熟练的东陆话问他怎么回事。田柾国看到两个人的五官,朔北人的面孔和北陆中部的人也不太一样,颧骨更高,面庞的线条更加锋利,于是他更加确定了这一队是朔北的军队。他用蛮语解释了自己的病情,并表示不需要对方的过度关心,正好也咳得差不多了,刚要回房,就听到汉子的一声暴喝:“大君——!”

田柾国霎时间顿住了脚步,惊得忘记呼吸。

他不敢回头。

他也不能回头。

像被一箭贯穿心脏,像被野兽咬破动脉,田柾国紧紧地捏着拳头,对方的到来让他如坠冰窟,又如魂归故里一般解脱与狂喜。护卫像是走了,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接着另一种脚步声由远及近。

你还好吗?听起来很严重,是旧疾了吧?对方礼貌地问道,用的是东陆话。

他的仁慈像一锅煮开的沸水,从头到脚地淋了田柾国一身。

田柾国深吸一口气摇摇头,他依然在脸的下半部蒙上布,金泰亨借着夜色根本看不清田柾国的眼睛,田柾国在此刻全无半分让人感到熟悉的样子。

他双膝跪地,下意识说道:东陆下唐无名草民,拜见朔北大君。

铁骑根本没想到这个东陆人能认出他们的大君来,一时间谁也没说话,只有金泰亨心平气和地伸出手,把田柾国从地上拉起来:东陆人是我们的朋友,不必拘这些繁琐礼数。

田柾国这才反应过来他做了什么。

千算万算,他还是算错了一步。

金泰亨一行人在这座小镇短暂地停留。早上的时候他住在客栈,没有人知道朔北大君的长相,他活泼、开朗、讨人喜欢,这让他看起来显得有些伪善。田柾国一开始还害怕金泰亨因为前段时间自己下跪的荒唐而怀疑他,后来发现金泰亨似乎根本不在意,于是自然有理由贪婪地观察他,想把过去十年中未能啃到的部分尽收眼底。金泰亨的长相倒是没怎么变,而是整个人气质上改变了,也许和他地位的变化有关系:小时候还能看得出是混血,长大之后活脱脱就是蛮族人了,但他却不似普通蛮族人一般肌肉虬结,他是颀长的、清瘦的,眉眼间带着一星半点君主的沉稳。他还是年轻,眼里藏不住跃动的锋芒。田柾国洞察力极强,总能躲过亲兵严密的监视。反正现在也不能真的往朔北去了,他的任务是跟随金泰亨,大君在哪,天驱就要跟到哪里,为了九州土地的和平,不得不这样做。

但田柾国也着实想不出金泰亨亲自到东陆来有什么特别的意义。热砂说是为了找他,要不是天驱人在江湖中总是隐去自己的名字行动,他田柾国这几年干的大事早就传遍九州大陆被人好吃好喝地供着了,金泰亨要是留点心思关注一下华族的风声,一定知道天驱、辰月教、胜玄门的存在,不过田柾国并不觉得他会在意这些,他从小就是这样,跟自己没关系的事情绝对不会分多余的心思多关注一下,间接关系对金泰亨来说等于没关系。他频繁来找田柾国,即使成为大君,金泰亨身上还是有一些无法抹去的小孩气质。田柾国亦是。十年似乎可以让人改变很多,但他们最终还是只有二十岁,二十岁算什么呢?人生的五分之一,仙人的弹指一挥,上古大春的一个眨眼罢了。

你是东陆哪里人啊?金泰亨看着田柾国包里的烟草问道。本来是伪装商人形象才买来的昂贵稀有烟草,现在为了讨好大君用掉了。烟草在胤朝由国家管控,后来胤朝分崩离析,国库烟草被最强大的三个诸侯国一分为三改为市场流通,烟草的资源不算珍贵,但也不是平常人家能消受得起的。前段时间在鸣凤阁里遇到热砂,她身上除了掩人耳目的熏香味,也有下唐特产烟草灼烧的味道。田柾国自己倒是没有使用烟草的习惯,他肺不好,不敢乱来。

田柾国说自己是离国人。离国人擅经商,他时刻不忘记,自己是个称职的演员。两个人平常坐在一起也没什么好说的,金泰亨旁边时刻都有随从,铁骑的弓时刻拉满,如果田柾国有逾矩行为,毒箭会直接贯穿他的心脏。他不知道是不是金泰亨安排的,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要是自己真死了,也算是圆了金泰亨小时候的浑话:死也要死在我手里。

这么些年田柾国一直在做在鬼门关周围徘徊的事情,要死早就死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盘鞑天神留了条命让田柾国见到金泰亨。

给我讲讲东陆的故事吧,我想听。金泰亨敲了敲桌子,侍从进门倒了两杯油茶,又出去了。

大君想听什么样的故事?田柾国费力地压低声音,他说自己因为面部有疾而一直带着面罩,金泰亨也应允了,如果田柾国脱了面罩,保不定现在已经身首分离。

东陆的青年……都是什么样的?金泰亨看向窗外的柳小姐,最近收成好,后者又胖了好大一圈。东陆的女人呢?她们老了之后也会像老板娘这样臃肿不堪、整日沉迷于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中么?

田柾国答不上来。东陆对他来说,也是个模模糊糊的概念,他没有归处,没有亲人,打十三岁起就在天驱血腥的训练政策中长大,庙堂不属于他,江湖也不属于他。

金泰亨以为他是在准备措辞,自顾自地往下说:我当年也有个东陆朋友呢,要是他还活着,应该跟你差不多年纪吧,可惜我留不住他……我的国家留不住他……难道说东陆能留住他么?还是他梦想远大,向更远的宁州羽人族去了?外面都在说我是昏君,朔北不出二十年必亡,我连亲兵都不是向着自己的,朔北的人,甚至希望我死在船上——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小到只有自己能听见。

为什么要渡过海峡去东陆?大君可谓勇士,我看当年羽烈王都未必有您的胆量。田柾国捏着杯沿说,他的背上冒出冷汗。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能帮到你么?我只是个普通的商贾,你们大君亲王的明争暗斗,谁又能一两句说的清楚呢?

金泰亨说:当然是找胤朝皇帝,我们两个半死不活的亡国之君聚在一起,做点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啊。

金泰亨突然笑了,他掏出佩刀指向田柾国:难以置信你会如此愚蠢。还当我是五岁这么好骗么?田柾国?还是说你不是田柾国,而是天驱的“白骨”?

白骨是天驱一支的名字,只有一支的首领才能以此名相称。

田柾国的险情反应比如潮水般的情感来得更快,他在东陆学剑,剑与刀刃“嚓”地一声短兵相接,金泰亨居然还能笑出来,他说:

我一开始就知道是你了。一定要说为什么的话……

——我养了你十年啊,那十年你几乎日日夜夜在我身边,现在的你,我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他挥手劝退了一干人等,目光锋利如蝉翼刀:这十年你欠我的,我要你,一笔一笔地……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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