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巴沟今年修了水泥路，虽然还是山路十八弯，但是平坦多了。尾巴沟的老人们大都一辈子都生活在这个地方，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县城，可能这辈子就只去过一次，也许两次。

蓝婆婆是尾巴沟年岁最大的老人之一，足有八十岁了吧。她已不记得她是哪年生人，是属什么的，他的孩子们也不知道。孩子们小时候家里穷，谁都不过生日，就不在意这些，等孩子们长大了，日子好过些了，问起蓝婆婆的生日，她却不记得了。

蓝婆婆本不姓蓝，只因为她年轻时候擅长染蓝颜色的布，所以日子久了，大家都喊她蓝姑娘，后来喊蓝媳妇，再后来喊蓝嫂子，蓝婆婆，随着年岁的变化，称呼也随之变化着。

蓝婆婆因为娘家穷，娃多粮食少，七岁就在丈夫家当童养媳，挨打受饿，缺衣少食，终日劳作，受尽了委屈。十二岁与丈夫成了婚，被分了家独自过活，本以为会好过一些，不料又天天被小丈夫当狗一样使唤，晚上不让上炕，就蹲在墙角，盖一件破衣服蜷缩着睡觉，晚上还要伺候小丈夫起夜。小丈夫想尿尿的时候，喊一声“尿壶”，要是蓝婆婆睡的死了，没听见，就会挨一顿揍。小丈夫一天啥也不干，就躺在炕上，吃喝拉撒全在炕上，他经常对蓝婆婆说“我娘说了，我就是你的爷，你得听我的，你要是惹了我，我娘就揍死你。”蓝婆婆点头如捣蒜，她知道，她真的可能会被揍死的。

十四岁的时候，有一天蓝婆婆洗衣服，发现裤子上有血，她吓坏了，觉得自己可能真要死了，就嚎啕大哭起来。小丈夫跑来问了究竟，就跑去告诉他娘，说蓝婆婆快要死了。小丈夫他娘一听，恶狠狠的对小丈夫说“她死不了，她是可以给咱家下崽了，下贱东西，养了好几年，终于有用处了。”说着把小丈夫拉进屋里，关上房门，不知道都说了些啥，反正这天以后，蓝婆婆上炕睡觉了。

一年以后，蓝婆婆生下了一个男娃，两年后，又生下一个男娃，三年后生下大女儿，两年后又生下二女儿。后来还怀过几次娃，都被丈夫一脚给踹没了，他说“他娘的，下蛋呢，一个接一个的，全是讨债鬼，老子都快要饿死了，一脚给你踹回去，重新投胎去吧。”蓝婆婆不敢吭气，不敢哭，她早就习惯了，怎样活着，都行。

蓝婆婆的婆婆死后，丈夫变得好些了，愿意干活了，有一天他上山去挖药材，本想卖些钱，却不料被山上滚落的大石头砸断了脊柱，从此再也直不起腰，站着时，头都快要磕到地上了。腰杆断了，人就再也发不起脾气了，说话都没声音了，也再也不愿意出门，就在家洗洗涮涮，做起了老娘们的活计。

老婆婆的日子更苦了，四个孩子，一个残疾，全靠她一人养活，她白天干地里活，晚上点煤油灯缝缝补补，看着炕上四个光腚的孩子，饿的瘦骨嶙峋，她难过，可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后来她说“眼泪全从肚子里流走了”。

日子一天天往前混着，孩子们也都长大了，一个接着一个成家了。屋子里就剩下了蓝婆婆和老头子了，没几年，老头子也死了，剩蓝婆婆一个人了。

土地给孩子们分完了，家里粮食也剩了一点了，蓝婆婆想了一宿，第二天凌晨三点就起床了，她要去做凉皮，然后用背篓背到镇上去卖，给自己整点口粮，这一卖就是二十年。

蓝婆婆卖凉皮挣的钱，除了自己吃喝，看病，其余的也全都偷偷给了两个儿子，让他们能多给媳妇交点钱，好让媳妇们高兴，孙子们也都喜欢上她房里玩，因为每次走时都能揣上几毛钱走。

蓝婆婆七十岁这年，卖凉皮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去医院一查骨头裂缝，需要静养半年。蓝婆婆这半年没再卖凉皮，孙子们也都不愿意找她玩了，因为她给不出钱了。

不卖凉皮的这些日子，蓝婆婆每天只吃两顿饭，每顿都是吃稀的，别人问她为啥不吃稠饭，她说“吃稠的胃不舒服”。有人偷偷看了她的米缸，都快见底了。

后来，腿能走路了，蓝婆婆偷偷去野地里拔些药材卖钱，被大儿媳妇发现了，回来就给村里人说“卖了那么些年凉皮，手里又不是没钱，拔什么药材？她那是故意难堪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不管她。”于是大家都在那猜蓝婆婆手里有多少钱，有人给大儿媳妇说“是不是她把钱都给老二了？”老大媳妇听了说“活该去拔药材，钱给谁，谁管她，”村里人都一通附和。

没几天，蓝婆婆拔药材时又扭伤了腰，正躺在床上休息，大儿媳妇来了，对她说“妈，给我点钱，我去给你请医生，”

蓝婆婆说“我没钱，就卖药材那三十块钱。”

“那我去把老二媳妇找来，让她给你请医生”大儿媳说。

“不用了麻烦了，我躺几天就好了”

“那老二媳妇得来伺候你啊，你把钱都给他们了，他们不管你谁管你？”老大媳妇说完就出去了，等不及蓝婆婆说话。

老二媳妇也来了，站在蓝婆婆床前，“妈，大嫂说你把钱都给我们了，这话是你说的吗？”

“我谁也没给，都是我自个花了，蓝婆婆扭过脸，慢慢的说。”

“你自己花的了那么多吗？你准是给了你女儿了，”大儿媳说。

“就是啊，你平时又不花啥钱”老二媳妇说道。

“我那两个小姑子有日子没来看你了吧，我去把她俩叫来吧，正好让她们陪你几天，”大儿媳说。

“不用了，你两都回去吧，”蓝婆婆闭上了眼睛。

蓝婆婆每天挣扎着起来自己做饭吃。那两个媳妇谁也没来看过她。

半个月后，大儿子打工回来，他没有回家，先去了趟村委会，给蓝婆婆办了个低保户，每个月能领几十块钱。

“妈，以后你啥也不用干了，我给你办了低保了，每个月能领几十块钱，你的养老金每个月也有几十块钱，这些钱够你花了。”

“行，你不用管我，赶紧忙去吧，”蓝婆婆对大儿子说。

蓝婆婆每个月都按时去银行取钱，村里人都说“这老太太怎么那么爱钱？别人的养老金啥的都是半年，一年才取一回，你看她月月都取。”

二儿子回来了，问她“妈，”够花吗？

“够了，够了，”蓝婆婆对谁都是这话。

蓝婆婆吃饭速度越来越慢，她说吃得快了胃疼，吃慢点，能多吃一点，其实她连一小碗饭都吃不完了。每次吃完饭都得吃药，“这药可贵了，一个月一盒，养老金就没了。”蓝婆婆对她的一个老姐姐说，也只有跟这个年岁跟他差不多大的老姐姐，能说一些体己话。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村里说“蓝婆婆应该有八十岁了吧。”

快要过年了，蓝婆婆这几天吃啥吐啥，大儿子问她“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不用了，躺几天就好了”蓝婆婆这样说。这次大儿子没有听她的，叫了辆车送她去医院了。

检查结果“胃癌晚期”，医生建议回家休养，蓝婆婆自己不知道。

蓝婆婆回家了，得到消息的亲戚邻里都来看望她，每天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蓝婆婆很是开心。

在床上躺久了，身体到处都疼，虽然铺着很厚的褥子，大儿媳当着蓝婆婆的面，把她的几件棉袄用剪刀给剪了，给蓝婆婆垫在身下。这事让蓝婆婆很伤心，她头一次给大儿媳发火了“你剪我衣服干啥？我又不是要死了，我病好了还要穿的。”她头一次当着众人面哭了。

大儿媳不说话，垫完衣服就走了。众人就在一旁劝着“等你好了再买新的。”蓝婆婆说“我看我是要死了。”

蓝婆婆现在一天只能吃半碗稀粥了。

这年冬天格外的阴冷，蓝婆婆开始浑身疼，疼得厉害，忍不住的呻吟，晚上两个儿媳妇都不愿意陪在她跟前，嫌她喊叫的厉害。大女儿说家里小狗没人照顾，所以她走不开，不能来陪她。二女儿说家里门没人看，怕招贼，所以也来不了。两个儿子要在外打工挣钱不能回来，所以，蓝婆婆晚上一个人喊叫到天明，实在累极了就睡一会，醒了又忍不住的喊叫。

众人都说“蓝婆婆怕是过不了年了”，他们说对了。

腊月底的一天晚上，蓝婆婆走了，鹅毛大雪下了整整一夜，不知道她是疼死的，还是饿死的。

葬礼办的很是红火，大戏唱了三天，儿孙都回来了，足有三十位之多，披麻戴孝，很是感人。

蓝婆婆葬在了她丈夫旁边，如果让她自己选，她会选择葬在哪里呢？

蓝婆婆永远的走了，众人的日子继续过着，我在想，蓝婆婆有没有过这样的疑惑：这一生，这一世，到底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