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下了入冬以来最后一场雪,纷纷扬扬的雪花飘着,却没有一丝寒意。到了中午,冰雪初融,露出地面上绿了一个冬天的小草,更是给人带来三分春意。
苏错得意地天天昂着头,她已经接到了转成法语专业的通知。这事儿到底都没搞明白,难道是托了老和尚的福?现在她自己觉得语言有所进步,正和一个新认识的法国同学通电话,问他能不能帮她在学校印一门课的讲义,那天她去警察局签字拿居留去了,没上成课。
“那小子叫什么名字?”等她撂下电话,狗剩在旁边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
“热罗姆!”苏错脸上带着笑,“挺有意思的法国人。话特多,他家说是种葡萄的。”
“葡萄园?姓什么?”狗剩若有所思地问。
“不知道!”苏错大言不惭地回答,“我管他姓什么。种葡萄的,大地主吧?”
“哧,”狗剩从鼻子眼里笑了一声,“这年头大地主谁还种葡萄,都把地租给别人种了,顶多一佃户,看把你得瑟的,追你呢吧?”
“没那事儿!”苏错的脸红扑扑的,精神焕发,嘴上否认着,可是表情却是一脸傲娇,“他倒是说对我有好感,愿意帮我学法语。你知道,法语专业中国人不算太多,有几个语言也相当好,我除外。第一天上课老师给我交待一点功课我没听明白,那几个中国人,丫挺的,太不够意思了,一个提醒我的都没有,不是课下他主动找我说,我都弄错老师意思了。他说当时看我的表情就猜到我理解错了。”
“人对你这么好?你连人家姓什么都不知道!”狗剩讽刺地说。
“得嘞,狗剩哥,您想知道,我下次去上课第一件事就是问问他,成吗?”
狗剩把脸拧到一边,“我才不想知道!”
这货今天到底是吃错药了还是没吃药,苏错想了想,决定不搭理他,脑子砸坏了,不值得一般见识。按说当初他对她转专业的事儿那么上心,如今顺利转了,应该为她高兴才是。怎么从她上课第一天开始,就摆出一副臭脸,不就是在家提了几次热罗姆吗,也只是为了告诉那几个小朋友,到底什么是富二代。
当然了,以苏错的阅历和见识,是没有什么机会遇到所谓的富二代的,像热罗姆这样的,地道法国人,家里有房子有地有生意,据说还有一架直升飞机,那在她眼里,就是富二代了。
可是狗剩就跟她抬杠,租种葡萄园的撑死也就是一佃户,直升飞机怎么了,农业省直升飞机多了,那都是用来洒农药的,哪个佃户家不趁那么一两台,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嘛,简直太丢脸。
苏错呢则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对对对,您才是天下第一富,明儿去非死不可上埃塔一下盖茨吧看是不是他家丢了人。可惜啊,您这脑子被砸通了,只能委屈在我这蜗居里吃狗粮了。您眼界多高呢,家里直升飞机多得跟苍蝇似的,就是想不起是谁家的了。”
这话一说完,简直戳了狗剩的肺管子,气得他差点砸了一个碗。本来要赌气不吃晚饭来着,结果苏错就好像故意气他似的,晚上烧了很多菜,最要命的是,还开了一瓶好酒,跟大家伙儿说是为了庆祝她顺利转专业的。
跟谁过不去也不能和自己过不去,狗剩私底下以为,这顿饭是苏错做了给他赔罪的。可是吃饭的时候,遇到了对方似笑非笑的眼神,咋觉得这么憋屈呢。
晚上,躺在阁楼的床上,狗剩的眼睛从斜屋顶的小窗户向外望去,起先是一些零零散散的雪花飘在玻璃上,很快就变成了水溜了下去。他睡不着,就这么瞪着眼睛看着外面,过了一会儿,起风了,风把天上的云吹得一干二净,狗剩看到了外面明净的星空,每一粒星星都像用水洗过那么明亮。
他睁着眼睛,可是却睡着了,因为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睡着了。睡梦中,耳边响起清脆的笑声,“夏威夷的星空是全世界最美的了吧?”
“我觉得阿尔卑斯山的更美些。”
“我们去阿尔卑斯山看远古的冰川,顺便看星,好吗弟弟?”
“弟弟……”一声惨叫,狗剩从梦中惊醒,浑身大汗。
弟弟?有人叫他弟弟?他有个姐姐吗?阿尔卑斯山?为何想起来就会有一种隐隐的不快,那里发生了什么?狗剩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觉得全身都湿了,口干舌燥。他拿起衣服想到楼下去喝点咖啡。
厨房只开了一盏小灯,苏错对着电脑在,大概是在用功,可是看表情不像。显示器照着她的脸,表情好像很想笑的样子,听见脚步声她抬头看。
“这么晚你在赶功课?”狗剩看看她的表情,然后恶声恶气地说,“还是在跟你的热罗姆聊天?”
“热罗姆……”苏错忍不住好笑,这半个月来她笑得比前半年加起来还要多,让狗剩看着很不顺眼,“他问我春假的时候要不要去他家那边玩儿,在兰斯旁边。他家有个很大的葡萄园。我问他可不可以再带一个人,你猜他说什么?”
“他叫你再带个女的?你这个热罗姆是个人贩子吧,你小心他骗你!”狗剩好意提醒。
“没有!他叫我把咱们家所有人都带上,说他爸妈和他哥哥那时候都要出门,他一人害怕!他们家那个房子,是1750年建的……”
“一听就是哄你们呢,兰斯还有什么1750年建的房子,全都在一战的时候被炸烂了。现在整个兰斯市都是在一九一八年之后重建的,除了……”他没有说下去,好像在想什么,整个人都静默了,似乎老电影出现了断片现象。
“他家不在兰斯市,大概在兰斯山附近……你怎么了?”苏错看着狗剩的表情,“又做噩梦了?”
“梦见夏威夷、阿尔卑斯山,”狗剩心想,还有人叫我“弟弟”,可是为什么说起兰斯,心里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你想去吗?那几个家伙肯定都巴不得白出去逛逛”苏错没继续留意他,而是看了看电脑屏幕,“咱们家五个人,热罗姆说他可以租辆大车,还有班里几个同学,他们自己有车,大概一共十个人。这小子打算在家里造反。”
狗剩走到她旁边,也斜眼瞥了一下电脑屏幕,严肃地说,“注意啊这位同学,你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劲,刚开始正经读书就想着乱交朋友到处玩儿,这可不行。”
“不是你叫我嘛,走出中国同学的圈子,多和法国人接触,对语言学习有好处。我这都是听你的……”苏错狡黠地笑,“去不去啊?路上肯定没警察检查居留,就算有,说你没带就行了啊。”
“我不去!”狗剩兴味阑珊地说,“你们去吧,我给你们看家。”
“那不行,万一把你饿死了呢?看你懒得,我就是给你脖子上套个大饼,也得防着你懒得转一转,我走了,你不得天天泡方便面过日子啊。对啊,你少爷还嫌弃方便面里的味精味儿,挂面里的苏打味儿,烧水壶里的水碱味儿……你说你怎么那么烦,都这样了还摆什么少爷谱?”
狗剩认真地想了一下,“我好像已经很久没嫌弃这些了。”
“是吗?从什么时候起?”苏错偏着脑袋想了想,那个样子在狗剩眼里又活泼又调皮,让他忍不住从心底泛出喜欢,可是转念一想,这都是因为那个热罗姆的出现吧。
他开始烦躁起来,“跟你说我没那么脆弱,你们都去,我在家就好!”他硬邦邦地说。
怎么这人是属狗的吗?刚才说话还好好的,这会儿突然又一脸烦闷。按苏错平时的性子,是肯定要呛呛几句的,但是今天,今天就算了,今天姐们儿心情好,于是她伸了个懒腰,又坐下,“随便你!不过离复活节还早,你还有时间反悔。”
果然,都懒得呛呛我了,狗剩近乎伤心地想,他差点脱口而出,“去就去!”可是尊严让他闭嘴了。他气咻咻地插上咖啡壶。
“哎,这大晚上的还喝咖啡,你不想睡了啊?”苏错好意提醒。
“睡不着,正好想想还能想起什么。”狗剩闷闷地回答。
苏错走过来按住咖啡壶,“医生都说你要多睡觉才恢复得好!干吗这么犟呢?”她的话里带着哄孩子的语气,“我给你泡一杯水果茶吧,蜜桃味的,很好喝呢。”
“我不喝袋装茶!”狗剩一脸鄙视地说,“那也能叫茶?”但不知为什么,苏错的语气让他很受用,他也松开咖啡壶。
“好了好了!您就将就一下吧,少爷,等您回到您自己家,想喝什么高级茶都有!”苏错一边说一边烧水。
“等我回到自己家……”狗剩重复了一句,“我得报答你多少钱?”他问。
苏错乐了,“你得赔我这些日子房租,还有你的饭钱,还有你的看病钱,还有你的药钱。”
狗剩等着她说下去。
“没了?”狗剩淡淡地微笑着问,“我记得你好像要一套房子升格当一房东!”
“别提了,”苏错把一个茶叶包扔到热水里,拉着细线轻轻晃晃,“随着对法国的深入了解,我对资本主义国家越来越没有信心了。您要送我一套房子,估计我连地税和住房税都付不起。想想还是算了,等我回北京,不如您送我一套四合院……不不不,学区房……”
她把杯子推过去,水蒸气伴着水果的淡淡香气飘了出来,狗剩居然觉得这廉价的茶叶包泡水也很香冽。他轻轻地嗅了嗅,感觉心情好多了,“如果我一辈子想不起来了呢?你这儿还收留我吗?”他问。
“那我就亏大了!”苏错叹了一口气,“我觉得这辈子做的最坏的决定,就是把你从巴黎的街上捡回来!不过,如果当时不带你回来,大概一辈子良心都不会安定。所以,没办法,既然你投胎到我们家,我也只好对你负责到底!”
“噗……”狗剩嘴里一口热茶喷了出来,“我又不是你儿子!”
“也差不多了!”苏错恶形恶状地说,“我带着你,简直就像带着个大拖油瓶!连出去玩都不安心,算了,就这么决定了,春假跟我出去,不许呆在家里!”
狗剩撇撇嘴表示很无奈,但是心里感到很美,这感觉,真是莫名其妙。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