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物老师说过,这个广阔无垠的世界,承载了无数的生命体。生命体各式各样,从细菌、细胞、植物、动物、再到人,都是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一小部分,每个类群都微不足道,甚至不值得一提。
单就人来说,除了分为最简单的男人、女人,大人、小孩之类的外,也再细化可以分成,肥马轻裘的,一贫如洗的,清风傲骨的,和鸡鸣狗盗的。照这样来看,分得已经算是细致了,再往下分,俨然就摆出了一副户籍档案管理的派头,那就没意思了。哪怕我算个特例,以上种种分法囊括不到我,那也不需要再细化了,毕竟太麻烦。
那么,我接下来做个简单陈述性的自我介绍,我是个怪物。这不是我吹牛,而是在马路上,不管是先前提到过的什么类型,只要是看到我的,绝大多数的人,都会认定我是个怪物。
我今年刚刚大学毕业,成绩一般,所以毕业的学校也是二线城市的二流水准,而我更是二流水准的学校里,勉强的一个二流货色。我学会计专业,说好听点叫经济类信息管理。大学四年,我除生病等不可抗力因素外,课时基本全满。没拿过奖学金,也没挂过科。
按道理说我这样的情况,应该是扎在人堆里,就找不见的。可是不行,我总是要出席学校的各种活动,我要被逼照着不知道哪里来得稿子发言,我要接受各种地方电视台或者学生会积极分子的采访,夸我的学校对我如何如何好。虽然我的好与坏不重要,但只要我在这个学校里面,我的生活,就会被外界视为我学校进步的一大明显标注。
没办法,谁让我天生失去左眼呢。
我妈告诉我,那是一次医疗事故,不过我倒是不在意,因为我觉得如果一个人拥有过完整再失去后,他会觉得难过,因为他认知的完整没有了。而我是一出生就没有左眼,那我对我个人认知的完整,也就是没有左眼的,这没什么难解释的。
“我不在意的,妈。”我劝她。
“妈就怕这次妈真要死了,以后就没人照顾你了,妈对不起你。”我妈哭了。
“没事的,医生不说您的病肯定会好吗,别瞎想。”
“我不能不提你想啊,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
“对,我也就您这么一个妈,回头我还得孝顺您呢——”
我妈哭了一会,睡着了。在病房里,我收拾了一下她吃过的饭盒,我手脚挺笨的,不时弄出声响。但我妈大概是真的哭累了,睡得很踏实。我想亲她一下,可是我放弃了,我的左眼其实还是会导致我放弃很多真挚,就比如我笨手笨脚,这绝对是潜在自卑的心理作用。哪怕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
(二)
贾阿姨是个人心肠的人,之前我和她通过电话。在电话里,她操着一口地道的东北口音对我和我妈嘘寒问暖,怕我吃不上饭,怕医院把我妈赶出去,怕我们母子两个拖着一个病躯一个残躯在街边冻饿死掉,彷佛我们连卖火柴的小女孩都不如,我们连火柴也没有。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距离我妈手术的日子还有一个礼拜,当时,我正在给我妈剥橘子,而我妈靠着枕头,自己削苹果,她了解,这样的事儿我做不来。
“你好,你好贾阿姨。”在病房我第一次见到穿着一身皮草的她。
“哎呀你好——”她上来握住我的手,对身后的随行人员说,“大家看啊,这就是咱们这次要帮助的母子,这孩子大学刚毕业,左眼失明,还没有工作呢,他妈妈又查出了乳腺癌。”
“太不幸了。”我听到贾阿姨身后的人群里有人这样小声叨咕。
“孩子,这是阿姨们给你母子的一点帮助,两千块钱,你拿好——”贾阿姨热泪盈眶地把一个信封塞到我手里,我仅有的一只眼睛,感受到了闪光灯的照耀。
“贾阿姨,我不要……”
“你们看这孩子,多懂事。”她欣慰地看了看在场的人,又忘了似的,从后面拿出一个拉杆箱,她说,“你拿着这钱,还有这个箱子里都是阿姨们家里孩子的一些衣服,你以后留着穿。暂时阿姨们的能力也就这么大了,不过接下来,我们打算在微信里替你们娘俩搞一个捐助活动,待会让这个叔叔——”她指了指身后一个小报记者模样的人,“让这个叔叔来和你聊聊,然后他就会把你们母子的事都写下来,让全社会给你们捐款。”
我记得那天她们呆了大概四十分钟。只要是我说出拒绝他们好意的话,她们就会集体点头评论,作出一副善解人意的表情,互相交头接耳道:“这孩子左眼有点毛病,估计是不好意思!这孩子,多要强!”
在我稀里糊涂地和医院的一些领导,送走了以贾阿姨为首的一干社会爱心人士之后,我很好奇这些社会爱心人士是怎么知道我家情况的。再后来我想到刚才的送行队伍中的医院领导,心中似乎有了一些答案。
“妈,我们并不却这两千块钱啊。”人都走后,我对我妈说。
我妈没有说话,我看得出生病的她显得更加疲惫了。
“孩子,你怎么不懂呢,得癌的这么多,我身上也是癌,为什么给你妈送钱,这不就是看你眼睛和正常人不一样,同情你吗?”隔壁床的一个患者插嘴。
(三)
毕业很长时间了,我还没有工作。没工作,这主要和我没有太抓紧找有一定关系。在我待业的这段时间里,一方面是为了照顾生病的我妈,另一方面,我也想沉淀一下自己,想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我承认,我被铺天盖地的远方行动所吸引,人人都有追求梦想的权利,怪物也不例外。
“到了远方,不会再有人盯着我,关心我。”我这样想。
记得我妈手术成功后,出院的那一天,我开心极了。我没办法找我爸庆祝,因为对他我根本没什么印象,只是知道他在我七岁的时候就跑出去花天酒地,再也不愿意回来了,所以我只能找我妈家的亲戚。我拿着手机挨个给长辈们打电话,长辈们都是生意人,不过血浓于水,听说我妈出院的好消息,还是都百忙之中抽空,聚齐在了我家。
吃饭的地方,是我们家不远的一个饭馆儿,规模不大不小。
饭桌上,大姨给我妈夹菜,四舅给自己倒酒,二姨三姨看着我,我哆哆嗦嗦的,把刚夹起来的一小块豆腐掉在了桌子上,她们失望地摇了摇头。
“大学毕业有一年了吧?”做小商品生意的二姨问我。
“是啊,马上一年了。一直照顾我妈来着,这回我妈病好了,我也得开始好好找事做了。”我看着我妈,我妈看着我欣慰又骄傲地笑了笑。
“嗯,找工作如果不顺的话,你去你三姨那里,你三姨卖鞋,反正也缺个相信的人给算账,自己成天吵着弄不过来。”二姨说。
“我那哪是大学生能看上的买卖——外甥,你听三姨的,实在不行就去你四舅宾馆去,给你四舅帮忙,你四舅亏待不了你!体面又实惠。”三姨摆出热心的样子。
“那错了,我和你们说。”四舅放下酒杯,“外甥,就你这身体素质,别怪四舅多嘴,你不吃国家的饭,那都算亏。你就去残联,到那人家好吃好喝好招待,安排的工作跟公务员似的。你稍微努努力,看看能干点什么,那你以后走的都是政治口儿,没准以后四舅还求得着你呢——”
“噯——老四这话对啊。”三姨恍然大悟。
“不怪老四买卖做得好,孩子,你就听你四舅的。”二姨也同意。
我笑笑,什么也没说,我妈一脸苦涩,气有点虚,她向来没有求过亲戚,但是她没想到这次自己出院庆祝,会搞成这样。作为母亲,我想她不愿意承认我会成为家族的累赘。可是没办法,不管我是不是累赘,我的左眼不在,亲戚们都很为我担心。
(四)
能够认识吴磊,纯属算是一个小说情节级别的意外。他倒在一家酒吧不远处的路边,冬天醉得不省人事。夜里,我一个人心烦想走走,只有晚上别人才看不清楚我的长刘海儿下面缺了一只左眼。我扶起了吴磊,怕他冻死,我差点报警,幸好他及时感受到有人在来回拍打他的肩膀,睁开了眼睛,才没麻烦警察叔叔,不然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有成为好心救人的正面典型。
“你叫什么来着?”吴磊问我,语气像对待一个常人。
我有点紧张地说了我的名字,不过他没回头,像没听清。酒吧里的音乐特别吵,他是这个酒吧的歌手,我救了他之后,他一定要第二天请我喝酒,才约我来这儿的。
“你第一次来酒吧?”吴磊看我的眼神,充满了不可思议。
“嗯。”我点点头,昏暗的灯光晃得我仅有的一只眼,也睁不开。
“好——慢慢就熟了。”吴磊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甩开头发,快步跑上了酒吧的表演台,拿起吉指向我,他说,“这首《朋友的酒》送给我昨晚的救命恩人,小哥们是第一次来酒吧喝酒,今天我希望他玩得开心快乐,酒钱算我的!”
吴磊的歌唱得还不错,要不然我也不会在得知他要离开这座城市以后,就决定和他一起走了。至于要去哪,我俩都不知道,他说他早就决定了,不管去哪,他的梦想都是远方。
“我也去吧。”可能是借着酒劲儿,我也想起了我的远方。多数人都说远方远方,我就以为我们的远方都是一个地方。
“行啊。”他也喝多了,声音也没有唱歌时候好听了。
“你去远方干什么啊?”
“唱歌,你呢?”
“我?我也不知道啊,但我想去远方,我想在一个……”
我的长篇大论还没说完,吴磊就拿出酒吧歌手的气势,打断我说:“青春嘛兄弟,就要挑战,你要是想走,和我一起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下个星期一,我们火车站见,到时候再说去哪儿。”
火车站见面的时候,是中午十二点半,我的行李不多。他更少,只有一个书包和一把吉他。那天我很清楚,他迷迷糊糊地出现在我面前,看到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操哥们,你眼睛怎么回事儿?”
我左右,比去酒吧紧张无数倍,晃了晃,小声说:“先天的。”
(五)
吴磊是个口无遮拦的人。他经常会调侃我,比如在火车上对我说:“你看啊,和你在一起,我的回头率都变高了,虽然看过来的眼神都挺讨厌。”
对于这些,我只能一笑了之。吴磊让我很容易想起,我身边十五岁以前的小伙伴们,他们从不顾及我的感受,当着父母面叫我的外号——独眼龙。每当这个名字出现在我耳边的时候,他们的父母总会也跟着说一句:“走,说再见我们回家吃饭了。”于是,我也就不知道这种直面的称呼是对是错,是该拒绝还是接受了。反正吴磊虽然不叫我独眼龙,但他总会很直接地说我眼睛的事情。
我和吴磊,算是成了朋友。我们去过长春、去过延边、去过大连、去过秦皇岛,我们一站一站地走,他唱歌,我负责帮他拿琴,擦琴,端茶倒水,总之,他负责我们两个人的开销,我负责除了开销以外的所有事。
“下一站我们去哪?”我问他。
“北京。”
“北京挺好,首都。”
“你最想去哪?”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去更远的地方。你呢?”
“哈哈哈,天真——”他嘲笑我之后,说,“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想去远地方?”
“我觉得远的地方就没有人认识我,我更自由。”我的回答很抽象,也牵强。
“北京还不够远吗?”
“北京有我的大学同学,我们还是有机会遇到,我还是觉得有人在盯着我。”
我们在北京呆了很久,足足三个月。这并不是因为北京有多好,而是因为吴磊在北京交了一个女朋友,那女孩是酒吧的常客,负责他的一切开销,也负责他除了开销以外的事,包括拿琴、擦琴、端茶倒水。
我算是被炒了鱿鱼。
“以你的情况,我建议你好好回家找个踏实的工作。”吴磊对我说。
“那你呢?”
“我?”吴磊和身边的女朋友接了个吻,“我多好,你还看不出来吗?”
“远方你不去了?”我有点不甘心。
“去远方也就他妈为乐混口饭吃。”吴磊说,并跟我再见。
(六)
北京是个到处都是有人单位的地方,不过这对于我来说有点局限。为了不让HR在见到我的时候表现出诧异的神色,我需要在投递简历的时候特别标注,“我是个怪物。”当然,我不能这样写,我在简历上写的是:“左眼先天性失明。”所以,让我去面试的企业都是一些需要一定残疾人指标,以此来免除部分税务的地方。这个是我会计,我懂。
如愿以偿,我没有听从吴磊的建议回家,而是自己在北京找到了一份工作,做的就是我学的会计,也就是经济类信息管理。在入职第一天,老板对大家说:“这是咱们的新同事,因为某些医疗上的原因,先天视力上就有一定缺陷,大家要多照顾一下。”说完,下面一片欢迎的掌声。
从小到大,我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细心又贴心的解释,可我笑容里,还是有点尴尬。
“哥们,你多大。”我们财务部的一大哥问我,他在公司做了十年。
“二十五。”我说。
“你这眼睛是——”他开门见山地说出了他的好奇。
“哦,就是看不见,先天的,其实也不耽误。”
“那我看你的动作——”他比划了手脚,说,“就是感觉也是有些活动不方便是吧?”
“我可能有点紧张,过几天就好了。”我解释着,事实上,到了新的环境,我就是觉得周围人都在打量我,所以我的行为就会很僵硬,而且别人越有流露出照顾我的意思,我就越是不自在。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位财务部的大哥都对我非常好。他经常喜欢讲道理给我听,讲他是多么和谐的一个人,多么对现在社会的一些制度心怀愤恨,多么看不起素质低下,和学识浅薄的人,每每讲到他的高兴之处,他都还会说:“看,像你这样身体的都自强不息,我们这些好人还有什么理由不努力呢?”
我们干杯,白酒全都和干净,我倒是觉得,我们的生活状态是一模一样的,谁也不比谁进取,谁也不比谁堕落。直到我辞职的那一天,他还在劝我:“共事一年多了,你什么样的人,哥哥我太清楚了。你比那些俩眼睛都好使的人,还仗义。你知道什么事儿该看见,什么事儿不该看见,有分寸!”
离开公司的那天,我抱着自己的办公物品箱,经过老板的眼前。我用一只眼,在老板的双眼中看到了失望。他的眼睛里写满了不敢相信,和不能理解。我觉得他是想说:“谁离开公司,你也不能背叛我啊。我对你真好,破格录用你,又从你来的第一天就告诉大家照顾你,你不能这样走啊。”
我对老板点点头,表示歉意和礼貌,之后我大步流星的离开公司。
回住处的一路上,抱着东西,路上的所有人都在看我,都很担心我。
(七)
我离开北京,去所谓的远方了。
我用我在北京工作一年所存下来的钱,直奔云南,在火车上,大家好奇地看着我,推车贩卖零食的工作人员似乎都不忍心让我抬脚给他让路。我说:“给我一桶泡面。”他小心翼翼地拿给我。
我接过来,问:“多少钱?”
“不要钱,大哥请你了。”他说完,我看到了一整个车厢投递过来的眼神,我不知道是该接受,还是拒绝。
我为什么去云南,我也不知道。总之到了哪里,我也不开心。我在看山山水水,山山水水中间的人在看我。我在看白云苍狗,白云苍狗下的人也在看我。他们看我的眼神和看风景不一样,和看别人也不一样,那不是看一个人美或丑的眼神,而是仿佛在惊叹,在惋惜,在泛滥自己的同情心,在为自己的同情心而感动。
“喂,吴磊吗?”一个星期后,我拨通吴磊的号码。
“啊,是我,你怎么了?”他有点像刚刚睡醒
“忘了告诉你,我不在北京了。”
“我操——”吴磊忽然在电话另一头坐起来,大声说,“我昨天还在微信里看到你妈得癌症,你为了给你妈赚钱,在身患眼疾的情况下一年多没回家的事儿,我女朋友还给你点了捐助呢。”
“没有的事儿,我妈都好的差不多了。我现在在大理呢,我就是告诉你一声。”
“大理?你去大理干什么去了?”
“我总觉得北京会遇到熟人,感觉心特累。到了大理我觉得这边没同学会好点,可是这边旅游的人太多了,说不定还会碰见——”
“安安稳稳回家得了。”吴磊劝我。
我没有听劝,我只是想找一个没有人会盯着我看,不宣传我上大学励志,不为我捐款捐物,不把我当成累赘,不要求我回家就业,不菲薄我的工作去留与否,不看我看成一个怪物的地方罢了。
我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追寻着远方,一直在实现这些目标为理想。忽然有一天,有一个人很平和,没问我眼睛的事儿和我聊天,我俩聊得很开心,他还说以后一定会有好女孩喜欢我。我给他讲了我能想起来的,经历过的所有事儿,他问我理想是什么,我说:“希望大家像你一样平和地对我,不用照顾,也别把我当成怪物,就好了。”
他说:“那你不去远方了吗?”
我说:“如果有我希望的那一天,那么哪里都是远方了。”
他被我忽然脱口而出,参悟出的“远方”,感动的热泪盈眶。他买了酒单,还嘱咐我要乐观加油,然后才恋恋不舍地拎着自己的电脑包离开。
第二天,在我刚犹豫是否要停步时,我发现朋友圈出现了一篇公众账号热文,名曰《怪物的远方》,里面除了有我的理想,还有我和作者的合影。作者就是和我聊天,请我喝酒的人。我又一次成为了别人眼中的正能量,我又一次唤起了社会的反思与和谐之音。
最后,我想了很久,我走上苍山,我走下洱海,我闭上右眼,我脚下一轻,我最终决定,我还是要去远方,一个真正属于怪物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