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悉W同学患上抑郁症消息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吃惊。精神是艺术的,世界却是物质的。当个体对人生的期待视野过高,而这种期待视野却是由外界强加于个体、远远超出个体能力边界的时候,悲剧的种子就会发酵扩散,将健康茁壮的表象吞噬殆尽。
我相信K哥不会像我一样,用歪曲的文艺理论去诠释海海人生。得知这一消息后,他只说了一句话:“人有多大的心胸,就读多大的书。”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也会成为葬送幸福的毒药。哲学并不等同于学术——从这个意义上讲,K哥的理解远比W和我深刻。尽管他只是一个本科“毕业”生,毕业的时候因拒绝参加挂科补考,甚至连学位证都没有拿到。
那又如何?
W不明白这个道理,许多饱读圣贤书的同学也不明白,南京某大学D教授,在选择以清白孑然的方式离开人世的时候,应该也是不明白的:我们究竟需要怎样的人生?
这个命题实在太过深奥。对于很多人而言,人生不过是一条早已铺设好的轨道,只要生命迹象还存在着,就得一直走下去。春夏秋冬只不过是季节,生老病死只不过是顺变,郴江若不奔流潇湘,它也不能永远围着山谷打转。我忽然想起韩东的那首《山民》—山的那边是海,可海又是个什么所在?对于从未见过大海的主人公而言,他的生活就像西西弗斯一样令人疲倦,像戈戈和狄狄一样令人疲倦。
天地为洪炉,造化为大冶,既来人世走一遭,肯定是有点意义的。不然那么多精子和卵细胞,为什么偏偏是你活到今天。换言之,活着,就必须为人生赋予一些意义:有人为了加官进爵削尖脑袋,有人为了锦衣玉食奔走终日,有人为了海誓山盟至死不渝。有人种了一辈子的地,盼望有个好的收成,有人搞了一辈子的研究,想要立言留名。有人追求累了,就把希望寄托在子孙的身上,看着他们慢慢长大,延续自己日渐苍老的希冀。与其说我们活着,不如说我们为了这些理由,还没有死。
我问同事F,你每天都这样疲于奔命地工作,到头来也不过混个正处级退休,难道不觉得生活得没有追求吗?F反问道:是啊,我也觉得很疲倦,可是我们就是这样的小公务员,不追求这些,还能追求什么呢?我一时语塞,苦思冥想,竟找不到辩驳他的语汇。
我们这一代人,就生活在这样一个信仰缺失的年代。当我们无法如同上一辈那样,从“信仰”这一“幸福的谎言”中获得幸福时,便不得不另谋高就,用低一层次的“追求”去寻找出口,努力赋予这本已艰难的生活一些积极的意义。然而,“追求”的意义实在五花八门,它永远无法彻底回答“我们需要怎样的人生”这一命题,至多只能使人明白“我们不需要怎样的人生”。仅仅这样,显然是不足够的。好比对一个需要两倍剂量才能治愈的病人下了一倍剂量的药,不但不能祛病强身,还有可能带来生命危险。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宇宙鸿蒙,泱泱无际,个体的存在不过沧海一粟。生命有如白驹过隙,旋生旋灭,旋灭旋生。这世界本就没有所谓真实具象的信仰或追求。面对这样的宇宙,我们不得不自欺欺人,绞尽脑汁,给自己的存在讨一个说法。既然生活的本质就是自欺欺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可能聪明地编造一个谎言,让自己获得多一点的快乐和幸福。
作为和W同窗七年的朋友,我自认是比较了解他的。就像诗里写的那样,他是那个翻山越岭,终于实现祖辈乌托邦幻想的孩子。当他来到曾经信仰的终点,却发现大海并不能给他幸福——等待着他的,是更加漫长的、难以驾驭的、不堪承受的人生。他不再属于大山,也从未属于这片海,永远在边缘生存着。读书的时候,他信仰过武术、信仰过文学、信仰过仕进、信仰过学术、信仰过爱情、信仰过佛经,还信仰过很多很多。但是直到最后,他也没能找到那个能够让他安身立命的东西。他不断地变换着信仰,却无从知晓自己究竟应当追求什么。他渴求外界对自我的认可,却一次次在现实的挫败中越陷越深。精神的虚幻满足让他的自尊心愈发盲目,现实却与这样自卑的自尊心背道而驰。
与W相比,我们只不过活在比他高明一些的“信仰”里。或者说,之所以我们还没有抑郁,不过是因为所追求的是我们在有生之年可望可及的,尚有希望获得实现的自我需要。王菲刚离婚的时候声称要出家,并不是真的信仰佛陀,而是需要一个除了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追求——婚姻和家庭之外,可以继续追求的“追求”。瓶子破碎了,容器不存在了,但是瓶中的牛奶还在天地间,天地就是新的容器。就像《无间道》的片尾曲唱的那样:我们都在不断赶路忘记了出路,在失望中寻找偶尔的满足。生命既是樊笼,我们别无他途,惟有放弃讨论,继续讲一个笑话,然后努力追求它、实现它。
听说W最近迷上了耶稣,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只希望他不要再叶公好龙,杂学各路门派内功,最终混不相容,反噬自己。希望这一次,他的信仰能够长久一些,足够让他获得充分的慰藉和满足,治愈积弊,从此不再迷惘。
希望我和我的朋友,以及每一个还在路上的人们,都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