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肮脏和干净
脏和干净是一对矛盾,但是山水画既不能脏,也不能太干净,行话所谓“邋遢山水”就是说山水画不能太干净。要松毛,要粗服乱头,要苍苍茫茫,要剥剥落落。
所以这种山水画,虽曰邋遢,但不是脏,看上去还是墨色生光,通体明净,乱而不乱,有条不紊,这是一幅成功的山水画所必备的优点,有别于运笔紊乱,用墨无方、黑气充塞、点污满纸,这才是脏,是山水画中的毛病,至于干净,一件美术作品,如果不干干净净,满眼肮脏,还有什么可取呢?
但在这里的所谓干净,是有引号的。指一味细谨放不开手,笔与笔之间各不相关,墨与墨之间亦无联系,用笔板结,用墨用色单调无味,干巴巴生气全无,这也是山水圆中另一种毛病,我们时常看到有的人下笔就是脏,有的人下笔就是这种“干净”,一时很难更改,我看多读书,多写字,脏者求其收,“干净”者求其放,使笔墨精炼,飞动变化,洗刷恶浊,招来清灵,时时存想,习而久之,是可以更改克服的。
五十一、放和收
画要放,也要能收。画山水首先必须摸清楚山石的向背结构、峰峦及其龙脉的起伏走向、树的分枝、泉流的源委云气的往来、道路的出入、桥梁屋宇的位置等等,甚至根细草、一丛芦苇也都要有交代。
初学时期,没有细致而精到地摸索一番,使它了然于胸中,这样就想放,就想超脱畦径,创立面目,正因为没有经过收的功夫,心中无数,放手乱涂,笔墨无方,徒惊世目,如经细细推敲,墨团之外,内容空虚,一无所有。
而且习惯于这样的“放”,尽情直下,如脱缰之马,不可收束,就是回过头来,再想做点基本功夫也不可能,所以一定要在早年时期扎扎实实做基本功,等到火候既到,这时面目已具,创法有成,放笔直下似不思考,而实精思熟虑,无懈可击,所以在初学的时候,不宜放得过早,会限制将来的提高。
五十二、沉着和痛快
沉着痛快,是评画的很高标准。沉着和痛快,是两回事,往往沉着了就不能痛快,痛快了就不能沉着。
二者一静一动,好像不可兼得。实则二者毫不矛盾,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如果只有沉着,而没有痛快,笔墨就要“呆”、要“木”。
如果只有痛快而没有沉着,那未所谓痛快,每每要滑到“轻”和“薄”上去。所以有了沉着,再加痛快,才能做到笔墨运用的极致。
我的经验是下笔之前,必须运气,运指腕。然后下笔之际,气沉丹田(利用腹部呼吸)同时很灵活地运用指和腕,心有定力,下笔直书,做到跃扎实又飞动,平时加强训练,脑子里时常要有此境界,日积月累,功到自成。
五十三、画贵自然
山水画首贵自然,切忌做作,不但在章法上要来龙去脉,开合清楚,顺情合理,毫不牵强,
就是在用笔上,也要挥写自如,节奏分明,作者有此情调,看画者才能与之共鸣,收到舒畅愉怡、精神向上的效果,如果不是这样、用笔欲行又止,安生圭角,霸悍狂怪,不近人情,看之别扭,即不是好画,国有画品,因人而异,首贵乎真。
有日时从容不迫,云烟落纸,弄笔如弹丸,随意点染,皆成文章;有时揎拳卷袖,狂叫惊呼,下笔如急风骤雨,顷刻而就不论何种画品,第一要真、要自然,急所应急,慢所应慢,有时振笔疾书,有时轻描淡写。
好比听琴听琵琶,有时昵昵如儿女语,有时如壮士赴战场、总之轻重徐疾,相互应用,使一幅画有高潮有低潮,波澜起伏,气象万千,要让览者应接不瑕,挹趣无穷。
五十四、养气
作画需养气,做点气功,很有好处,利用腹部呼吸,让气沉丹田,然后笔笔从丹田出,能收能放,从容不迫,举重若轻,既沉着又痛快,保持重心,似险而实正,
做到这点,平时可以有意识地把注意点放到右手的手指上,经过长期训练,久而久之,一只右手丝毫不用力气放在桌面上或者大腿上,要感到有重量,如是,就能把全身的力量运到手指上,再从手指运到笔尖上,笔就重就入纸。
五十五、亮和暗
古人作画,强调暗;今人作画,强调亮。
暗是属于静的,亮是属于动的。暗与亮,动与静,是一对矛盾的两个方面。没有静,哪来动;没有暗,哪来亮,一定要有了暗,才能衬托出亮。所以画要亮,不是通幅明朗虚淡,一点黑墨也没有。这样不能算亮,反之通幅大部黑暗,某处有个聚光点,那就显得特别亮。
若画要亮首先着眼点却要在暗处,把暗的地方做足,来衬托亮,那么亮更突出了,在一幅画的通体调子上面,有的偏重暗,有的偏重亮,要看主题的要求不同。但总的说来,我们要求偏重于亮,灰溜溜的一池死水不是我们当今的时代精神。
五十六、用虚
作画不可老实,要调皮一点。所谓调皮,亦即狡狯,乃是不主故常,自出新意,发前人所未发。未放先收,欲倒又起,虚灵变幻、不可揣测这样方是狡狯,其要点不外是“善于用虚”。
下笔之际,时时想到怎样用虚,以实托虚,用虚代实,虚实互用、变化多方,兵法虚虚实实,兵不厌诈,才是善于用兵的人。
创作一幅画,也好比打仗,即使是堂堂之阵,里面也要有些花巧,一点老实不得,更何况偷袭暗渡,佯攻巧退,用虚可以出奇,出奇而后制胜。画中正面大小,笔墨也是要求变化,此外云烟出没,风雨晦明,有开有合,若即若离更要令人端倪莫测,不可方物。
五十七、动和静
山水画求其静中有动,动中有静,峰峦,山石,星字、桥梁之类,是静止的东西,要画得稳重。
云水等要画得流动,草树有风则动,无风则静,在动静之间。
画雪景要得静,画大风大雨要画动。
由于对象的殊异,引起了画法的动静不同。山是静的,由于云气的流动而益见其静;
急流是动的,由于礁石的兀峙zhi而益见其动,
同样的情形,形成矛盾的两个方面,但要求其统一,形成很好的对比。
再如,有的笔沉着凝重,力透纸背,有不可动摇之势,是属于静的方面,如圆画山石等等。
而画云水,用笔流畅飞动,和山石在笔墨上形成尖锐的对比,使动者益动,静者益静。
但在另方面,静中也有动,动中也有静,峰峦因云气的流动,也好像在奔走,急流因礁石的阻挡,也咽塞而徘徊。
此就其整个大体而言,在局部细部,用笔也要动静参用,几笔凝重沉着之间,参以几笔飞动之势,求其不平,而得节奏之美。
五十八、创新一例
传统技法,注重线条,“六法”中所称“骨法用笔”,都是指线条而言。
因为积累了千余年来前人的经验,所以在线的运用上,中国是有其独特的成就,为其他种所不及。
在这方面我们有很多可以学习的地方,而且也应该再加以发展,使它运用得更成熟,为创作服务,自从西画流入我国,它的造型方法,如块面、色彩等等,有独到之处我们可以学习的地方很多,也应该拿过来,为创新得到借鉴。
因为古画注意线条,不讲究墨块,我们如果只从线条上探索,和前人的创作方法接近,容易觉得老。
用上墨块,再加上色彩的变化这些都不同于前人的创作方法,就觉得新了,要新当然可以从枝节上用改良主义的方法去求新,但一定要在“方法上有变异”,才能有新的突破。
五十九、大块水墨
在山水画上,运用大块水墨,古法中也是少见的,为前人所没有的,为了需要,后人尽可以创造,所以我认为用笔除点线之外,还须善于用块。
画面上有了几处大块水墨,互相呼应,能使画面不平,而浓的水墨大块,往往即是一幅画的显眼处,所以也是它的精神凝聚处、也即是重点之处,在创作进行中利用墨块,可以别开境界,创出奇景,非意所及,画大块水墨,饱墨水,必须笔笔铺开,笔根着力,起手处要依附山石或丛树边缘,顺势连续点去、积大点而成块。下笔宜快,如疾风骤雨,合沓而进,顺势屈曲,不宜僵直,墨痕边缘宜毛,以便装点他物。如山石,林木等,可以少露痕迹,即使不画他物,边缘即是云气,也宜松毛,可得云蒸霞蔚之致。
但松毛不是笔毫散开,散开和铺开不同,虽铺开而还是聚合。聚合如大军作战,士兵虽分散,而阵势整齐,纪律严明,散开则如号令全失,溃败已不成军。
六十、画忌四气
画切忌有“甜俗气、犷悍气、陈腐气以及黑气”等等。
犯“甜俗气”的就是用笔没有沉着痛快的感觉,也就是不辣,一味软皮,用墨浮涨,用色无方,绚红搭绿,甜腻不清,一段搜气,令人欲区。
犯“犷悍气”的就是大笔挥西、力量外露,有筋无肉,有笔无韵,对待物象,交代不清、但求快意,毫无含蓄,看似雄壮,实则外强中千,内部虚细。
犯“陈腐气”的为前人法度所拘,不能自拔,即学前人,也只学到一些槽粒,陈腔调,酸溜溜的一点也不新鲜。
以上三病,是容易看出来的,独有“黑气”,不是画画上多用了焦墨浓墨,就有黑气,殊不知黑气的有无,不关用墨的浓淡,所以没有黑气的画,即使通体用浓墨焦墨,甚至用宿墨,横涂竖抹,也不觉有黑气。
有“黑气”的,即使淡淡几笔,还是有黑气,此中关键,全在看它的气清不清,从外表看来是在用墨上,实则用笔占主要的因素。
墨是仅仅记录笔的运动,因此墨也是从笔出来的。气清最为紧要,不论粗服乱头,不事修饰,或则用笔狼籍,泼墨淋漓;或则境界重叠,笔墨繁复;或则矜持严正,一丝不苟,面目虽异,首要清气往来,灵光四射,笔精墨妙,令人享受到一种新鲜而美的感觉,方是好画。
六十一、创立面目
一个人形成自己的风格面目,不强求硬做而成。
如果涂了花验说他有面目,这个面目也不可贵。一定要结合自己的各种修养,自然而然地水到渠成,这样形成一个面目,才是可贵。
但也不是说有了面目就算好,獐头鼠目,也是一个面目,但这个面目不讨人欢喜,必须有个使人看了心爱,过后还要想看的面目。
格调二字,虽然好像是抽象的东西,但形成好面目,必须有高格调,这种高格调,是据弃了上面所说的甜俗气、扩悍气、陈腐气、黑气等等。
吸取外来、不是拿别人的糟粕和垃级拼凑一起,成了垃圾箱,泔脚缸,而是冶铸百家的精华,成为一块好钢,看上去有自弓独特的面目,而细细推寻,各有来历既有传统,又有创新,创新不已,面目日变,年岁已迈,而艺术生命常青不老,最为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