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是我爸。并不老，浓眉大眼和一头浓密的黑发，加上他有意保持的身材，看上去不到四十岁。
小时候我怕他，不敢跟他对视，生怕瞥他一眼他就要打我。没办法，他总是板着脸，小孩都怕他。上个月回家听他唠闲话说：“你们都说自己怕我，其实我从来没揍过你们啊。”我一想，是没揍过我，拿绳子勒过我脖子而已。
那是大概二三年级，放学后镇上来了马戏团，我被同学怂恿着去看马戏，从四点多放学一直看到天黑。后来被我爸找着了，二话不说把我从一堆小孩里拎出来，放上自行车一路沉默着给带回家。我还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刚到家他就把我往地下一放，拿了一条绿色的尼龙绳就往我脖子上放，我悄悄瞥了一眼，圈都打好了。虽然小，我心里却很知道他不会勒死我，他就是吓我，我如果不哭，一定会让他觉得没达到效果，于是我哇的一声哭起来，哭的要多惨有多惨。老刘一边还圈着我的脖子，冷冷道：“还敢不敢放学不回家？”我哆嗦道：“不敢了！”
很多年后我只要一看到马戏表演，难免要回想起那怵目惊心的场面。但最让我想起就觉得丢人的是老刘将我从小孩堆里拎出来时，那一帮小孩眼神里流露出的同情。那天我因尼龙绳产生的痛哭将邻居家的小丽吸引，她佯装无意从我家门前走过去又走过来，竖着耳朵听着我家的动静，我全瞄见了！第二天去学校，同桌悄声问我：“你爸昨天是不是要杀掉你啊？”我惊讶之后欲辩无言。班主任还特意跑过来看我脖子，问我没事吧。那一学期学校都流传着三年级有个女生溜去看马戏，差点被她爸勒死。
老刘一直是个很典型的严父。我吃饭走神，他要训我；我的家庭作业，他每天都要检查；不许我大呼小叫，不许我挤眉弄眼出洋相。
十一年前，我骑自行车载着弟弟回家的路上被一辆大卡车撞到。我被撞飞出去，却毫发无伤，后座的弟弟被撞断了腿骨，小腿上还有一个血窟窿，不停的冒着血，我被吓傻了，手足无措。很多好心的路人围着我们两个孩子，有人抱着弟弟，有人打救护车，还有人跟我说：“小姑娘，你快去拦着那个肇事司机，别让他溜了。”又有人将手机借给我让我给家人打电话，我打给了老刘，那时候家里只有老刘有手机。老刘很快骑着他的小破自行车过来了，后来救护车来了，他让我自己回家。
我一个人待在家里，忐忑不安，他们会怪我吗？怪我骑车不小心。可是我看到后面有车过来，就刹车停在路边了，我骑车一直特别谨慎，他们会明白这不是我的错吗。一直到半夜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脑子不断在回想前事，莫名想到七岁时我烫坏了脚，他对我和妈妈发脾气，在我印象中，老刘是个不讲理的人。第二天老刘回来，我壮着胆子问他弟弟怎么样了，他看着我，那一刻我真以为他要揍我，他却摸了摸我的头，说：“没事，弟弟做过手术了，你不要担心。”
舅舅常说，你跟你爸不怎么亲啊。
中学那几年，他很少给我打电话，发短信，我也想不到他，有事只会联系我妈。后来上大学，他也不给我打电话，室友觉得奇怪啊，从没见我提起过爸爸。
大家大概都觉得我不亲近他。
前年的时候，他和街上的一家人因地皮的事打起来，手和腰都被砍伤，肋骨断了三根。那时正是春节后几天，我在姑姑家，接到我妈的电话后，不停地哭，不停的哭，别人都很坚强，只有我有淌不完的眼泪。第二天，我不敢去医院看他，弟弟去了。过了好多天我才到医院。怕心情没有平复见着他就哭，我们都觉得在医院哭什么的太不吉利了。我说，这又不是咱们一家的事，别人都不动，你干嘛强出头，打架还冲在第一线，对方人那么多，都可着你揍了。您四十好几了，还当自己是当年笑傲工地的干架小能手呢？
他叹了口气，确实老了，锤子都挥不利索了。
因为打架被抓进了看守所。小县城办案，程序要走的足足的，从立案到宣判，我们等了一年多。老刘该委屈死了，地被别人占了，人被打了，还被关了这么久。
前段时间他从看守所回家。用不好微信，我手把手教他发朋友圈，抢红包，发语音。他自嘲，自己被关傻了。我打趣说，这一年世界可发生不少事，我来给你说说，朴槿惠下台了，特朗普当选了。他摆了摆手说，这我都知道，在里面每天都要看新闻联播，进行思想教育，什么新闻他们都知道。
我妈看我们坐在一起聊得开心，说我居然和爸爸变亲近了。我笑了笑没反驳，想起有一年我妈的一位表妹结婚，让我和姥姥一起去参加婚礼。姥姥让我去认识几位亲戚，表舅，阿姨。这几位亲戚年轻时就在外闯荡，略有家底。他们谈论起老刘，说他勤勤恳恳，只知道干活上班，像牛一样。我不再回答他们的问题，不再吭声。我讨厌他们说这种话。我知道他没大本事，挣钱只够糊口，固执，脾气也不好，可当别人指点他如何如何时，我却那么生气。
我从未觉得和他疏远过啊。他不善言辞，他固执，他抠门，这些我一直清楚，因为我是他的延续，我和他是一样的人。我一直理解他。在他出事的那一年，我常常失眠，崩溃大哭，整夜噩梦，从不敢告诉别人，哭也是一个人跑出去。四个月不见时，我就开始分外想念他。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做的什么决定他都会支持，哪怕我心知他不理解。我妈总是说，昨晚你爸说你怎么样，前天你爸说你什么。我就问，他怎么不自己跟我说呀？
怎么不自己跟我说呢，大概是觉得女儿大了，好多话已经说不出口了。年轻时太过严肃，没来得及说的话，到老了又不好意思说了。
但是没关系，你不说，其实我也懂，懂得你对我，和我对你一样，爱藏于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