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村上春树长篇小说中人物的“预感”
本文力图以客观的角度,站在一名普通读者的立场上,对村上春树长篇小说中人物的“预感”进行解读。希望对更多的读者理解文本,收获自己的体会有所帮助。由于水平有限,欢迎诸位讨论辩驳、提出指正!
一.何谓“预感”
“预感”即对于不确定性的确定性认知,是村上春树长篇小说中的一个重要元素。预感本身不是个实体,而是一种状态。在村上春树小说中,这种预感,主要表现在人物上。我们将会在后文看到不少关于这种预感的文本表达。此外,我认为,预感还是村上春树创作小说的一个重要手段,起着相当独特而奇妙的作用。所以,站在作者的角度上,预感似乎也可以作为一种“创作技巧”。不过这一点还缺乏理论性的总结。总之,理解“预感”,至少对于解读村上春树长篇小说中的有关人物,有关情节以及人物、情节背后的有关内涵是大有帮助的。
二.村上作品中人物的“预感性”
在村上春树的长篇小说中,人物是预感的直接表现形式。具体来讲,就是作者笔下的人物会产生某种缺乏依据,却又实实在在影响接下来人物行为的“信念”。这些信念的产生于现实,却又与现实之间缺乏逻辑上的关联,而仅仅是人物感性上的一个延续。它们往往缺乏科学性,充满着神秘主义或魔幻主义色彩,成为牵制、引导人物行动的心理因素。类比来讲,这种预感,可以说是人物对未来所做的“梦”。为了进一步理解,下面是几组出自村上长篇作品的语句:
两人约定见面的地点,结束了谈话。关上手机,他发现胸中仿佛残留着异物感。像吃下去的东西有一部分没有消化。就是这种感觉。和沙罗通话前没有这种感触。确凿无误。但是他不清楚意味着什么,或者是否原本就有所意味。
——《没有色彩的多琦作和他的巡礼之年》
“尽早去芬兰看看黑吧。开诚布公地跟她谈谈。她肯定会告诉你一些重要的事。非常重要的事。我有预感。”
——《没有色彩的多琦作和他的巡礼之年》
以上是出自《没有色彩的多琦作和他的巡礼之年》(施小炜译)的两段话。我们从中可以感知村上小说中的预感表达。在第一句中,多崎作和木元沙罗通完电话后毫无征兆的产生了“异物感”,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连多崎作本人也不知道它的含义。这种所谓的“异物感”和周边的环境和情节也缺乏关联。没有明显的证据指出这种感觉产生的原因。在第二句中,木元沙罗劝告多崎作前往芬兰与黑见面,这一建议建立的基础直接就是她的“预感”。她“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仅此而已。这只是一种基于情感连续性的推测,而不是出自事理逻辑。也就是说,这一预感的合理性其实仅仅表现在沙罗个人的情感线上,而缺乏客观的依据,没什么现实基础,具有很强的主观性。在村上的长篇作品中,带有这种很强的“主观意志”、能够产生预感的人物不是个例。事实上,大多数人物都有这种倾向:
我做了个噩梦。
我成一只硕大的黑鸟,在森林上空向西飞去,而且身负重伤,羽毛上沾着快快发黑的血迹。西天有一块不吉祥的黑云遮天盖地,四周飘荡着隐隐雨腥。
——《且听风吟》
我觉得自己被塞进了铅箱,一种可能永远出不去的恐怖钳住了我,使我一再回头看身后的门。
——《一九七三年的弹子球》
似乎有人在注视我,我没太在乎。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每每有这样的感觉。
——《寻羊冒险记》
五反田啜了口啤酒,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手撑下巴。“我也没有把握断定。这么说,你以为我发傻吧?可确实如此,没有把握断定。我觉得我好像杀了喜喜。在我的房间里掐住喜喜的脖子,有这种感觉。”
——《舞!舞!舞!》
为什么她在我面前脱光身子呢?莫非直子那时处于梦游状态不成?抑或仅仅是我的幻觉呢?......若以为是幻觉便似乎是幻觉。但就幻觉而论,细节又过于宛然在目,而如果实有其事,又过于完美无缺——无论直子的形体还会明月的银辉。
——《挪威的森林》
至于我是何以抛弃原来世界而不得不来到这世界尽头的,我却无论如何也无从记起,记不起过程、意义和目的。是某种东西、某种力量——是某种岂有此理的强大力量将我送到这里来的!
——《世界尽头和冷酷仙境》
我觉得十五岁生日是最适合离家出走的时间。这以前过早,以后又太晚。
——《海边的卡夫卡》
显而易见,或是“幻觉”,或是莫名其妙的“想法”,或是奇怪的“声音”和“直觉”,这些都无非是村上笔下人物体会到的预感。上述例子还有许多,且呈现出这样的规律:随着村上作品的成熟发展,类似的有关预感的表达数量上越来越多,形式上越来越多样。因此我们可以断定,预感性是村上笔下人物的一个共性特征。所谓预感性,就是能够感知到预感并且经常能感知到预感的体质。这实际上是一个主观体质,建立在前面所述的“主观意志”之上。要想感知到这种预感,经常受制于外部环境的“巴尔扎克式”的主人公是不行的,这类人物必须要有足够的主观性,也就是说赋予精神足够的重视。所以村上人物的预感性实际上体现着村上人物的主观性。此外,预感的感知除了对主观意志力的要求,还有对自我个体的要求。经常忽视自我存在的人物是无法产生这种预感的,因为这种预感的建立的另一个先决条件就是赋予自我以足够的重视。又而,其对自我的重视是产生主观意志力的源泉。所以,村上人物预感性的背后,其实是个人主义的核心。正因为这些人物的思考重点都放在自身身上,而不是社会环境和他人,他们才彼此独立,才会产生对于未知和未来这样猜测和假象——也就是我们所说的预感。或许,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村上笔下具有预感性的人物,也是个人主义式的人物。在他的小说中,人首先是个人,然后才是社会人。
三.“预感”的作用
总的说来,设立这种“预感”在村上的小说中有以下作用:
1. 借以表现人物的个体意志
这一点在上一部分已经有所论述。由于人物的“预感”建立在其个体意志之上,那么作者对于人物预感的热衷描写很显然是在表现人物的个体意志。仔细观察,不难发现,村上春树长篇小说中的主人公多有以下特征:他们多为青壮年男性,生活自立,性格孤僻,热爱从事个体运动,多饮酒、听歌,做事情井井有条,能够熟练掌握生活的技能。这些人的共性在于有很强的的生活节律感,他们虽然不富有,朋友也不是很多,但是他们可以不依赖任何人而一个人在孤独的环境中合理的生活。这也是一种生命力量的体现。这种力量我视之为个人主义的产物。这里的个人主义不是利己主义,而是以自我为中心进行思考。村上笔下的主人公们正是具备这一点,才获得了能在孤独环境中奋进的力量。而这些人经常产生的预感,是他们自我意志外化的产物。作者通过关于预感的描写,所要突出的人物特质,也就应该是人物的个人生命力,即自我意志。这种意志力的典型代表,我认为是田村卡夫卡。他因为“寓言”而离家出走,虽然只有15岁,可是却能游刃有余的维持自己的生活,并且在预感的指引下逐步解开自身的秘密,获得救赎与成长。仔细观察他出走时的心理活动:
我觉得十五岁生日是最适合离家出走的时间。这以前过早,以后又太晚。
他并没有对未知的世界感到恐慌,而只是感到是时候走了,其余的并没有什么异常。从这一细节处我们就可以发现这个预感的背后实际上存在着极其强大的意志力。
2. 渲染神秘气氛,营造宿命感
由于预感在客观上的不现实性,这就给整个作品渲染上了一股神秘感,或宿命感。例如在《舞!舞!舞!》中主人公我进入了海豚宾馆的密室,在无尽的黑暗中,不断感到“空气粒子向我撞来”。不仅是从现代化的大旅馆进入不可能的黑暗空间营造出了一种超现实主义,主人公在黑暗中体会到的各种各样的预感也加剧了这种气氛。又如在《没有色彩的多琦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中,整个故事几乎都是建立在“不解决好过去的遗留问题,就无法正常的继续生活”这一预感上的。也正是由于这一预感,多崎作无法真正放下曾经的经历,沙罗总是感到和多崎作无法心心沟通。多崎作的巡礼也就有了一种命中注定无法更改或跳过的宿命感。这种气氛在村上春树的长篇小说中形成了一种重要的元素。这种元素在村上第二部长篇小说《1973年中弹子球》中就已形成了。尽管这类描写在他的早期作品中呈现出一种荒诞性,但是无法否认的是,从村上构造出谜一样的双胞胎女孩和策划那一场和弹子球机“有血有肉”的对话开始,神秘主义或超现实主义已经渗透到作品中来,并且成为了一种“传统”。无尽的预感割断了人物、事件之间的常理联系,却而代之以情感联系,这几乎成为了村上惯用的一种“表现手法”。最近,村上的新书《暗杀骑士团长》即将在中国问世,仅从流露出的阶段介绍中,就已经可以看出神秘魔幻色彩的预感依然保存着鲜活的生命力。
3. 完成情节的过渡
如果暂且把这种对于“预感”的描写认定为一种“表现手法”,那么这种手法的另一大功能就是嫁接情节,完成情节的过渡与发展。例如在《寻羊冒险记》的中,为了能让鼠这一古怪的角色顺理成章的登场,村上选择了预感引入的方法。他先排除了主人公周围的几乎一切干扰。让他独处一室,让女友失踪。最后以一种“有人在注视我”的预感发生情节。我们可以发现这种预感往往嫁接的是现实和非现实。也就是说,在村上小说的版块中,沟通那个魔幻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的桥梁之一就是预感。每当各种各样的预感产生,现实就开始扭曲,事理逻辑就不能顺利演进,各种各样的怪人怪事怪境遇就接踵而至。在村上的长篇小说中,往往借助这个魔幻世界来完成关键情节,圆满整个故事。这既赋予了村上小说以魅力,又给予了局限。充满暗示意味的魔幻世界令读者体会到充沛的想象力,而借助这一魔幻世界来解答故事开头设置的种种悬念,又显示出村上现实构思力的局限。这或许说明,很多时候,村上无法做到在现实的情境下构思一个饱满而足够离奇的故事。
4. 埋下伏笔,引起悬念
预感手法的另一所用,就是承担一种埋下伏笔的功能。在《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位于世界尽头的我不断感到整个世界的“不对劲”或“缺失”;与我分离的影子也不断提醒我“不要踏进镇子”。我们发现,这些反复出现的预感,其实就代表着“冷酷仙境”中我的“潜意识”。世界尽头中我的预感以及预感下的逃跑尝试,实际上代表着“冷酷仙境”中我的潜意识为了挣脱封闭回路所做的挣扎。因此,在世界尽头中不断刻意再现的预感实则是一处伏笔,它从一开始就为读者设置了悬念。判定这种承担伏笔悬念功能的预感描写有一种统一的方法,即文本中人物反复出现的相同或相似的预感,很可能具有这一功能。这是因为在村上整体偏魔幻现实主义的小说中,单一的预感不足以引起读者足够的重视,因此与现实主义小说不同,往往需要反复预感才能起到突出强调的作用。
四.对于“预感”之设立的遐想
我们发现,在当代小说当中,传统的表现手法已经不能满足作家的需求。作家往往寻求几种表现手法的交叉来营造新的效果,也就是创造新的“表现手法”。村上小说中预感描写的使用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因此可以推广至一般的写作活动中来。它可以成为作者营造非现实气氛,沟通情节,表现主人公自我的重要工具。不过,写作者也应注意它的两面性,即在提升作品的额神秘气氛的同时,也会降低作品的现实性,从而间接影响到作品的感染力。在这个意义上,恰当的使用才是正确的出路。
就村上春树个人来讲,我以为预感的使用以逐渐成为制约其发展的限制性因素。我们必须承认,这种带点非现实色彩的成分在村上的早期作品中是画龙点睛、锦上添花的,但在他的后期作品中,大量预感使作品变得晦涩难懂、不知所云,留在读者脑海中的,只有一种朦胧的感觉。这就降低了作品的易懂性与现实意义。此外,过多的依赖预感来完成情节,也使我们感到村上的“江郎才尽”。在我们期待故事有突破性进展的时候,作者却选择用超现实来完成故事,这不免令人有所失望。其三,预感的使用也限制了村上的文本结构,使作品沦为单调。读到后期,我们甚至可以发现村上的叙事具有共性或者“规律”,这就降低了读者对小说本身的期待。这里并不是说村上必须要放弃预感的使用才能有所突破,而是说村上必须合理使用预感来服务作品,而不是让作品被预感所限制。当然,这是个人见解,作为读者来讲,自然期待其有所深远的发展。
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最后祝愿本文能够为热爱村上春树的读者提供一点帮助,使更多的读者走进村上春树的艺术世界!
注:选用文本除《没有色彩的多琦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为施小炜译以外,其余文本均为林少华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