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

花苓喜欢桃花。

每逢春季,她都会蹲在村里最高、最大的那棵树下,撑着衣裙的下摆,捡拾着那一瓣一瓣落下来的细碎的桃花,然后捧在手心细细把玩。

红的、白的、粉的桃花,灿烂的、娇嫩的、脆弱的桃花,她就是没来由的喜欢。可惜桃花独独盛开在春季,一年一回的等待让花苓感到十分苦恼。

然而这份苦恼却不被爹爹理解。桃花,花苓的爹爹并不喜欢。花枝太过瘦弱,颜色太过艳俗,花瓣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药用价值。“纯粹花架子”,爹爹总是这样评价到。

花苓的爹爹是村里的一个小药商,靠着出售山中采集的些许中药材勉强维持着家里的收入。花苓的姐姐叫花芍,爹爹给两姐妹起的名字都是取自草药的。他们还有一个小弟弟,叫花芽,快要上小学了。白白嫩嫩的,很是可爱。

无论如何,花苓一直喜欢桃花。即使爹爹说的话在花苓心中一直有着很重的分量。爹爹是家中的男人,是顶梁柱,记性也是好的不得了。花苓一直觉得,爹爹对她、对她的家庭,是山神般的存在。


去学校的山路,非常的崎岖。尤其是在春天这个多雨的季节,山路更是变得潮湿打滑,一不留神,摔个跟头不说,运气不巧整个人都会顺着小路翻下去。

而花苓正好碰到了这个“运气不巧”。脚下一滑,眼见着身子就要翻落下去。她不由的惊叫一声,身后却有人险险扶住了他。花苓暗自松了一口气,正要答谢,身后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几步走到她前面,又回过身向她伸出手:

“路太滑,我拉着你走吧。”

花苓这才看清,他也不过是和自己年纪相仿的一个孩子,月白的衫子,身高比她高出不少。

男孩叫阿涯,和花苓在村里的同一所小学,比她高一年级。

从那以后,花苓去学校的途中,终于有了个伴。他们常常在路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在崎岖的地方相互扶持,这些都让原本绵长曲折的路程,也变得有趣起来。

那一年,花苓7岁。


春季快要过去了。花苓有一段时间没见着阿涯了。娘告诉她,阿涯的手臂摔伤了。

好好的人怎么会摔伤呢?花苓的娘说,他是爬桃树时踩断了树枝,于是整个人就跌落下来了。

“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娘摇摇头。

花苓忽然想起,那天她提着裙摆在树下捡着花瓣,阿涯蹲在她旁边静静地看着她,突然问道:“花苓你为什么会喜欢桃花?颜色太过艳丽了。

花苓想了想:“就是因为艳丽才喜欢啊。这山里这么沉闷,多点鲜艳的颜色才好呢。”

阿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接着又说:“可是现在是春末,你在树下只能捡着碎花瓣啊。”

“那有什么关系,都是桃花嘛。”

阿涯没有回答她,而是抬起头,双眼直直地盯着树顶。

花苓连忙拍了下他的肩膀:“你可不要爬上去啊,那么细的桃树枝,撑不住你的……”

原来阿涯并没有打算听她的话,最终还是爬了上去。

花苓听着大人们左一句,又一句地说着阿涯这孩子怎么如此皮,这样顽。心里很不是滋味。第二天一早,她就一个人沿着山路,凭着记忆中阿涯告诉过她的位置,一路摸索着,终于到了那栋小房屋。太阳已经高高地挂在了天上,明晃晃的。

“花苓?”阿涯看到满身是汗的花苓,不由地吃了一惊。

花苓想,自己现在这副样子,一定很好笑吧。她微微红了脸,垂着头,把耳边湿润的碎发撩到了耳后:“是……是呀,听说你摔伤了手臂……”

“没啥事儿。”阿涯摆了摆手,“我娘带我到县城里的医院看了,扭伤而已,骨头都没断呢。”说着,他跳下了床,特意抡了两圈手臂。“对了,你大老远跑过来的,在我家吃个饭吧。”说完就一溜烟跑出了房间。

“等一下……”花苓没来得及叫住他,急的直跺脚。这怎么行呢。自己原本是来看人家的,什么都没做反倒还吃了一顿饭。她看到阿涯端着一杯水进来,连忙说道:“我怎么能留在你们家吃饭呢,我娘在家里等我呢。”阿涯把杯子塞到她手里:“我娘的饭也快做好了,等着我们去吃哩。”他又指指她手上的杯子:“来,喝一口,快喝一口啊。”

花苓看着他急切的样子,就被把杯子放到嘴边轻轻一呡。一瞬间,她就被一种奇异的香味包围,周围的轮廓化为缥缈的烟霭。她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了。

“啊。”她半天才回过神来,“这是……桃花?”

“是呀。”阿涯看着他的样子不无得意,“这是我娘特意捎我爹从城里带回来的。我娘也是个爱桃花的人,待会让你尝尝桃花糕和其他点心。其他地方可吃不到!”

花苓有些动心了。

“没事,待会我送你回去。”

花苓第一次见到了阿涯的娘。轻施粉黛,很美,像一枝艳丽的桃花。她总是笑盈盈的。尽管如此,她浑身上下打量着花苓的时候,还是让花苓有一种出不出的不舒服。

“阿涯的同学哦,快吃快吃!”她招呼着。花苓第一次知道,原来那么美那么娇嫩的桃花,却能变成这么不一样的东西。“这可是城里才能吃得到买得到的东西哦。”阿涯的娘看着她,“大城市真是跟我们村不一样,天南地北啊。小姑娘有机会真应该出去看看……”

花苓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只是低头应着,细细嚼着,任由口中的香气肆意弥漫。


“去阿涯家里了?怎么这么久。”娘向远去的阿涯挥了挥手,转过身向花苓问道。

“我……”花苓低下头,咽了口水,没好意思把留在阿涯家吃饭的事情说出来。

“罢了,有些来往的伙伴也好,只是……”花苓瞥见娘的眉头皱了皱,“阿涯他家跟我们不一样,迟早他们都要去县城,去大城市啊。”

花苓知道,村里很多乡亲都觉得阿涯他们家有些格格不入。阿涯的爸爸在城里经商,听说赚了些小钱。他极少回来,偶尔回村,身上的气质也与这个小山村所散发出来的不太相投。印象中花苓记得他常跟他人提起:“等我们家阿涯小学一毕业,我就把他接到县城里读书,我们家阿涯今后一定会考上城里的高中的!去大城市上大学的!”

对于读书上学,花苓其实很骄傲。花苓的成绩一直很好。村里很多女孩子,小学上完后,就缀学回家了。而花苓的爹爹却希望,花家两姐妹至少有一个能继续读下去。于是姐姐把机会留给了花苓,小学一毕业,就在爹爹的药铺里帮忙打点生意了。为此,花苓很是感动。

村里很多乡亲都不理解爹爹的做法。他们同情花家只有一个男娃。花苓的爹爹就跟他们说:“女娃怎么了。女娃也是我的娃!”

花苓非常自豪能有这样的爹爹。她常常看着讲台上神采奕奕的老师们。他们大多来自另一个地方,却散发着那么耀眼的光芒。花苓在他们身上常常能瞥见另一个世界模糊的轮廓。

自己也能成为那样的人吗?花苓时常痴痴地想着。

花苓的娘也是村里小学的老师。娘从别的地方嫁过来,某一天被村里人发现她能帮人代写、代读书信,于是村里人很快推举她去了那所唯一的小学。娘知道的事很多,放学的时候,常常有很多孩子围在她身旁,一起坐在学校里的那棵桃花树下,听娘讲天南地北,奇人奇事。

但比起在那个讲台上,或是在桃树下神采飞扬说着天地浩大的娘,花苓见到更多的,还是她盘着头发,卷着袖子,扎身与各种家务琐事的娘。

花苓知道,继续读下去,家中该承担怎样的负担。而这样的机会,对于阿涯来说,却是很早就已经既定的了。

每每想到这,花苓的心就不免微微地疼起来。


花苓的姐姐转眼就到了十八岁,在村里是该嫁人的年纪了。

花芍很美,水汪汪的大眼睛似乎比脸上的小嘴还会说话。因此,来做媒的人络绎不绝也不足为奇了。最终爹娘帮花芍选了一户村外的人家,花苓听父母无意中提起过,那个男子比姐姐还小几个月,但是送来的聘礼足够花苓他们家一年的饭钱了。

订婚以后,花苓常常看到姐姐在爹爹的药铺里,摆弄摆弄着药,眼泪就闪闪地落了下来。连爹娘在家中,也常常是红肿着眼睛。花苓不知道,为什么姐姐要嫁给一个未曾谋面的人,既然姐姐这么难过,却为什么从来也没说过一个“不”。有太多的事,当时的她无法理解。而爹娘也只是拍拍她小小的肩膀:“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长大,长大。自己长大后,会像姐姐在么美,会像姐姐那样离开爹娘,会像老师们那样站在讲台上,下面也有人在痴痴地看着她吗。

姐姐要出嫁的前一天晚上,花苓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姐姐就躺在身边,黑暗中她伸出手,轻轻勾勒着姐姐的轮廓。不知道下次何时才能见到姐姐呢。她要把姐姐的模样深深浅浅的印在心里。

夜色浓浓,但她还是感觉到,姐姐的身子在颤抖。

“姐,你在哭吗……”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身旁的身影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地移向她。“傻花苓,哭了明天就不好看了。姐姐要做最美的新娘子啊,怎么会哭呢。”

怎么会哭呢。姐姐好听的声音浅浅地荡漾在夜色中。

花苓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女子温柔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姐姐很高兴啊,能让爹娘,还有花苓和芽芽过得更好......”

花苓张着嘴,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她静静地依偎在姐姐的怀抱中,额发有些湿润润的,合着夜色的凉意一丝丝渗入她的心里。


一大早,唢呐明亮的声音将花苓从梦中吵醒。花苓摸摸身旁,姐姐早已起来了。

迎亲的车子早来了,村里的人正张罗着为花家的大女儿送行。花苓推开门, “咚咚”“锵锵”一下子涌了进来。小径上满是落红,浅浅蔓延开来,一瞬间迷了她的眼。

她忙披上一件粉色的衫子向人群中跑去。人们讨论的声音在耳旁不觉于耳:

“花家这回真有福气,听说人家看那女子生得一副好脸蛋儿,送来不少聘礼呢!”

“花家那药铺不是生意冷的很嘛,要不这么会这么着急就把女儿给嫁了……”

“不过那姑娘也真是可怜,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

花苓什么也不想听,耳边乐器吹奏的声音似乎突然弱了下来。她急急地拨开人群,看到一个红色身影,跪在地上,缀满凤冠的头缓缓低下,向爹娘磕了三个头。

“姐姐!”花苓喊着。但她的声音很快又被重新响起的喧闹声埋没。远处,承满人们祝福的歌声传来:

“桃花好,朱颜巧,凤袍霞帔鸳鸯袄;

东风送,香云迎,银钗金钿珍珠屏……”

    漫天的桃花合应着歌声飞起,花苓痴痴地看着,她从未想过那么美艳的桃花,有一天在她眼里也会让她感到没来由的悲伤。人群簇拥着向前,她一个踉跄,身子被撞得晃了晃,身后的一双手轻轻地推了她一把。

“怎么总是摔倒呢?”花苓回过头。是阿涯。还是那件月白色的衫子,在一片红色中明晃晃的亮眼。

“走,我知道有一条小路。”他二话不说拉起她的手。阿涯的手心因为汗水有些湿润。似乎又回到了那条上学放学的山路,每次碰到崎岖的地方,阿涯总是这样在前面拉着她,不让她跌着。

他们跌跌撞撞地绕开人群,连带着沿路细碎的桃花,一并飞起。

他们爬上了一个小山坡。阿涯气喘吁吁地对她说:“这里地势挺高,待会他们一定会经过这,你就可以看到你姐姐了。”

花苓喘着气蹲在地上,顺着阿涯的目光,它果然看见一条常常的队伍缓缓地靠近,承着漫天的桃花,前边是一个红色的身影。

“姐姐!”平时说话柔声细语的花苓拼尽全身的力气将声音送往那头。身旁的阿涯也在用力喊着:“花芍姐姐!花芍姐姐!”

人们撒着花瓣,吹着唢呐,没有一个人将目光投向这边。而最前头凤冠霞帔的人儿,却仿佛受到什么指引,惊讶地将头转向那儿。两个小小的身影在半山腰手舞足蹈,他们的影子淡淡地倒映在她的眼睛里。她不由地也挥动衣袖,整个人如一只火红的鸟,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喜悦,脸上绽开了桃花般的笑颜,却比桃花更艳,比乐声更亮。这山间最艳丽的一抹鲜红,让一切黯然失色。

花苓在山坡上看着队伍慢慢地向前移去,那抹鲜红也渐渐隐没在群山之中。万物归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瞬间。

这是她最美的一瞬。


喧嚣过后,花苓走在满地的桃花上。花瓣一簇一簇地叠落成雪,心中不禁感到淡淡的失落。

花艳惹人怜,落花伊人归。

“你穿着这一身粉红,都融到这桃花里了。差点儿找不到你。”阿涯逗她。

花苓没有回话。

阿涯在他身后蹲下来,拣起几朵桃花:“上次我想去采几朵完整的桃花,是因为他们可以串成链呢。”他熟练地用手指在花托上掐出一个小口,一朵一朵地把手中的花朵串在了一起。

“看,花链呢。”他笑着把手在花苓面前晃了晃,花链是一色的粉红,粉嫩的不夹一丝混沌,在阳光下只剩片片色影,娇羞而透明。阿涯手一抬,就把链子放到了她的头发上。“花苓,你姐姐走了,不是还有你爹你娘,还有我吗。”他用手捻去她脖子上粘住的小瓣儿,“你要是怕孤独,以后……以后花苓就当我的新娘子好不好?”

“呀!”花苓羞红了脸,脸蛋变得粉扑扑了,这下真要融进这一地的桃花里去了。她一下子摘下花链,狠狠地推了一把阿涯。她红着脸瞪着她,却不知该说什么,连忙转过身去,跑开了。

阿涯坐在地上,看着小小的人在春风里跑,想起她难得气恼的样子,竟忍不住笑起来。春风十里,吹起了多少落花,又吹散了谁年少懵懂的誓言。

这一年,花苓9岁。


无论如何,和阿涯在一起的时候,花苓总是感到很开心。阿涯经常去县城,有时还会去真正的大城市。回来的时候,总会带来一些小玩意,有时是一个会发光的小瓶子,有时是会跑的小汽车。他带她看到了不曾接触的事物,看到了从未见过的风景。花苓仿佛看见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她羡慕阿涯,但又觉得,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屏子,让她始终离那个世界那么远。

又是一年春天。

花苓看见阿涯躺在草地上,手里摆弄着一枝桃枝。花苓想起,今年春节的时候,阿涯的家里,好像很冷清。

她走过去问道:“你没有去城里吗?”

“我娘她一个人去城里帮我爹打点生意了……”阿涯垂着眼睑,承不住满满的失落。“好久都没见我爹了,今年春节,他没有回来呢……”

花苓坐在他旁边,看见阿涯流露出她从未见过的那么明显的悲伤。她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安慰他。

阿涯也不说话,玩弄着手里的桃枝。春当正,柳枝新,他顺手折了一小段粗壮的枝干,去芽去枝,左右揉搓着。“我爹教我用柳枝做过小哨,兴许这桃枝也能做呢。”不一会儿他抽掉了木心,用手一捏,抿唇一吹,极清亮的声音从小小的枝干中传出,刹那间似乎要将这春季朦胧的湿气吹散。

“真厉害呀……”花苓惊叹着,阿涯似乎总是知道那么多她从未接触过的事。

阿涯递过来一段桃枝:“不难的,你看,你只要不停的揉着它,让它把里面的主骨吐出来,接下来就好办了……”木质在花苓的手心里不听话地移来移去,好不容易才吐出来了一点点。“把这头压下去,用点力。”阿涯在一旁看着着急,伸出手按住她的指尖,和她一起向下捏着那只半成型的桃木笛。他的手指有点凉,花苓的指尖却忽地热了起来,一走神,桃枝在他们指下“啪”地断了。

“真是段年轻的桃枝啊。”阿涯笑着说,顺手又折下一段枝干,熟练地搓出骨心,再一下子把一头压扁。 “没事,小时候我爹也教了我好几次呢。”桃木哨被放在花苓的手里,带着些搓揉过的温热,嫩嫩的,泛着青色。她把哨子放到嘴边,轻轻一吹气,“嘀——”明亮的声音就传了出来,钻进她的耳朵,痒痒的。

“嘀——”阿涯也吹起来,声音却更亮,更细长,传到了更远的地方去。

“这里是平地,声音传不出去呀。要是站得高一点,可以吹得更亮呢。”阿涯说道,“去后山怎么样?”

“行,去后山。”花苓点点头。后山从来都是爹娘不允许她去,也是她不敢去的。但是这次跟着阿涯,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他们就这样相互扶持地上了山顶,有那么一瞬间,花苓觉得好像又回到了他们从家到学校的那条路上。那条路那么长,那么陡,逶逶迤迤,而阿涯拉着他,却好像一下子就越过那些山沟。而现在后山的这条路,似乎也没有那么难走了。

他们终于到了山顶。花苓最爱的那片桃花林在远处连成一片,成为这山间最亮丽的一抹。花苓小心地坐下来,望着那抹粉红。含笑春风,风月芳菲。她想,如果不是阿涯,也许她永远都不会见到这样的景色了。那么柔和的一片花海,即使不能拥有,远远看着,也是好的。

“可惜桃花只能开这一季,这么美的景色,也就停留那么短短的一段时间。”

“是呀,桃花盛开的时间,在一年四季中,显得多么微不足道。”阿涯说,“不过我爹说,世界可是很大的。这个地方桃花谢了,另一个地方,却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呢。他们会在另一个地方,已另一种样子重新开始。”他笑着摸了摸后脑勺,“嘿嘿,我也不太懂,总之,至少桃花现在开着嘛。”

一阵春风吹过来,却并不凛冽,而是温和地拂起他们的发梢。“嘀——”风带着哨声似乎真的传去了很远的地方,穿过了丛丛山岭,穿过了这卧在群山之中的山村。男孩忽地站起身,大大地张开手臂:“喂——”他冲着远方大声喊着,像一只即将展翅飞翔的鸟,“真好呀,似乎能飞走了一样。我马上就能去县城读书了。”

阿涯已经快要从小学毕业了啊。花苓一惊。

“县城比这里大多了,我可想了好久呀。”

“是呀,真好呀。”花苓应和着,没再多说话。她看着远处的群山,一层叠着一层,她忽然觉得,自己跟阿涯像隔了一座翻不过去的山,跨不过去的海,总之,是好远好远的距离。


那么多个春天,那么多回他们一起走过的山路,还有那么多次他们一起吹桃笛,爬小山,一起坐在树下听花苓的妈妈说那么多令人惊奇的事,就像春的花,夏的荷,秋的叶,冬的雪,一眨眼一年又一年过去,不因美好而为任何人停留。

花苓已经上五年级了,这也意味着,阿涯要从村里的小学毕业,去他梦寐以求的县城了。

花苓时不时地从大家的口中听说这件事了,但她始终不敢相信,也不愿意让自己相信,时间会走得这么急,这么快。

无论她有多么不愿意,这一天还是来了。

天上是细细的云,身边是如烟般晕开的娇红。这一天与往常的春天并无什么不同。只是走到了晚春,娇嫩的花朵在枝头摇摇欲坠,只需要一场细细的雨,就会变得伤花满地。

黄昏,花苓从家中出来,怀里端一只木盆,就着夕阳洗衣服,水声“哗哗”地围绕着她。余辉将身后的身影拉得老长,她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谁。

“花苓。”阿涯在她旁边蹲下来,“那个……我要去县城的事你知道了吧。”

“嗯。”

“这几天就要走了,我是想来跟你先告别的……”

“嗯。”

很早以前,从她7岁那年第一次见到阿涯的时候,她就知道阿涯是会离开的。只是她没有想到,日子怎么会走的那么快,那么快呢。

“不过……我还会回来的……嗯,时不时还会回来的。我爷爷奶奶还在这里呢。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写信……”

谁知道,谁知道呢?花苓在心里喃喃自语,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过了好一会儿,身后的声音才再次响起:“那我先回去了……我娘让我早些到家收拾东西……”

“嗯。”

她静静地等着身后的脚步声减弱,又忍不住转过头去。夕阳在空旷的草地投下深深浅浅的斑驳,天快要黑下来了。水面倒映出她的脸庞,在微波之下边缘细碎褶皱,触目柔和。她狠狠地搓着手中的衣服,眼睛湿湿的。她的手上沾满了皂荚的泡沫,爹说,这对眼睛是不好的。于是她没有去擦,眼泪就这样大滴大滴滚落了下来。


第二天,她一个人走过层层叠起的山坡,没有看到阿涯。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阿涯都不见了。

春天的最后一场雨来了,打落了满树的红花。山路上的几节台阶被淋得光溜溜的,花苓在上面还是会经常滑到,却再也没有人会在背后扶她一把了。

阿涯真的走了。

自己又是一个人,一个人了啊。


路终究还是要走下去。一年后,花苓也从小学毕业,升上了中学。成为村里少数几个能继续读书的女孩子。而花苓的弟弟花芽,也上了小学二年级。

要去村里的中学,还要再翻过一座山。于是大清早,花苓就拉着弟弟从家里出发。一面拉着他,一面嘱咐他:“芽芽这里碎石多,可要小心些。”“下雨的时候要拉紧姐姐,不要摔下去了。”

娘的身体越来越差,爹爹的药铺生意越来越冷清。有些担子渐渐地扛在了花苓身上。花苓现在只希望芽芽能顺顺利利的长高长大,成为像爹爹一样的男人。

花苓的生活被那么多的事情填满,但偶尔,他还是回想起那个男孩子。

“我肯定会再回来的......大不了,我还可以寄信啊!”

这么偏僻的山村,小小的信真的可以寄到吗?这么远的小地方,他真的会再回来吗?

无论怎样,花苓始终想着,也许在某一天,自己又会和他再见。在那个山村外的另一个世界。


那一天,花苓永远也忘不了。

那年秋的第一场雨正下在那个时候。花苓在小学门口等着弟弟回家,正看见一个高年级的同学慌慌张张地向他们跑来。

“快过去啊!花芽的娘出事了!”花苓来不及多想,跟着她就跑了过去,心脏在胸膛上下乱跳。刚走进教师,就看见一群人围在讲台,而娘却跌坐在地上,痛苦的捂着脖子。花苓的脑袋“嗡”的一下,赶忙扑了过去。

娘吃不下饭,说不了话,精神状态变得越来越差。

花苓在看着娘在饭桌旁干呕,眼泪在她的眼角欲出又止。

她不能这样,娘看见,会更难过的。

几天后,爹带着娘去了县城里的医院。

县城,是一个比这里好好几倍的地方,娘的病一定能被治好。花苓想。那天她也起得很早很早,她去了村子那头的庙里为娘烧了一炷香。

寺庙里青烟寥寥,花苓跪在地上,郑重地拜了又拜。

爹爹说,吉人自有天相。我娘这么好,请不要再让她受折磨了。

上天开开恩,保佑我娘平安。


娘得的是喉癌。

县城里的医生说,到城里动个手术吧,成功性还是很大的。

可是钱……钱呢?花苓的家里,无法拿出这样一大笔钱。

那就吃药吧,每个月到县城里拿一次药。

这样累积下来,花苓的家也是吃不消的。

娘是不能再去学校教书了,家里少了一个经济来源。青烟未霁,花苓从家里出门时,看着娘在屋里憔悴的背影,心里暗暗做了决定。

她拉着弟弟的手走在那条山路上,一步一台阶。花芽忍不住抬起头问她:“姐,为什么今天我们走的怎么慢?”

“因为这条路很不好走啊。”花苓回答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嘱咐着弟弟,哪里有水沟,哪里经常会滚落碎石,又有哪里可以抄近路......

她看着弟弟走进校门,向她用力地挥手告别。她也举起手,眼泪却差点掉了下来。

直到那个小小的身影渐渐隐入那栋小房子,花苓才转身,开始向回跑。

山沟,小溪,桃花树,还有这条路......她一路默默念着,要把这一切都记在心里。

小屋子里,有两个人的身影,他们的影子交错在一起。

屋子里传出呜咽的声音,似乎是女人在哭泣,而男人厚重的声音传出来:“怎么会怨你呢?怎么会怨你呢......”

“......”

“我想去县城里碰碰运气,可是药铺......”

花苓就在这时推门进去,门板传出“咯呀”的一声,门内二人都吓了一跳。

“爹,药铺交给我吧。”花苓说道。

“你不想上学了吗?我花钱供你上学到现在,你说上就不上了,难道你要像你姐一样......”

“爹!”花苓一下子就跪下来,“我可以帮爹爹打理药铺,爹爹就可以放心去县城了。娘的病就有救了!”她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声音却颤抖起来,“家里还有弟弟呢!我从小在爹爹的药铺里帮忙……我可以的……”

她知道爹爹爹一定会同意的。

不记得多少年前,那个像山神一样高大的男人,将被众人指指点点的花苓护在身后:“我会尽力让我的女儿一直读下去的,她成绩好,她可以靠着读书走出去的......”

而现在,他的背不知何时驼了不少,头发也似乎一夜之间花白了一片,不再是那个强壮的男子。

花苓未曾想过,有一天,她会亲手放弃她心心念念的学校。但此刻,她只想为这个一直保护她的男人从肩上扛过一些担子。这一次,换她做爹爹、做这个家的山神。

他们抱着她说:“爹娘对不住你......”

而她留着泪说:“我不后悔啊。”

从此,花家的药铺里多了一个姑娘,白皮肤,单只麻花辫,还有几分尚未脱去的羞涩。

药香蹁跹。

她的童年,就这样提前结束了。

纷纷扰扰的杂事迅速填满了她的生活。她还是爱着粉色的衫子,还是喜欢艳丽的桃花,还是会想起那个男孩子。月白的衫子,哨子和花链,在她摔倒时会扶她一把,接着就是责怪的语气:“怎么总是摔倒呢?”

她总觉得他会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忽然的出现。他就像她的光,让她的眼睛总是亮亮的,从尘埃中也能开出花来。


桃花依旧含笑春风,吐露满腔的纷纷呈呈。

她再次见到他了。

已经好几年过去了,花苓十七岁。长长的头发被束在脑后,脸庞也清瘦了不少。是一个真正的大姑娘了。

而对面的少年,高高的个子,脸微微有些圆,他的嗓音,是不属于这个小山村里的。

他就是阿涯。而花苓却没有认出他。

她一直想见的那个阿涯。

“哦,是花苓。”他淡淡的笑着,再也看不出多余的表情了。

“快高考了,趁放假带他回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林涯呀,肯定能去大城市里的好大学......”

乡亲们见到稀客,围着他们身边你一句我一句的问着。而花苓和他面对面站着,她眼中浮现出很多阿涯的影子,却始终无法将他们叠加在对面的阿涯身上。

这是阿涯。这就是阿涯了。那么多年了,原来变成这个样子了。

你知道吗,我没能继续读书了。

娘生病了,再也不能给大家说那些奇人奇事了。

很多很多事情都变了,但是,山里的桃树都还在呢,一年开的比一年都艳......

花苓看着他,想了很多话,张了张嘴,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或许这一切,都是与他无关了的故事了吧。

几天后,阿涯不知什么时候被接走了。花苓在家里洗着菜,心里却不再向几年前他小学毕业离开山村时那样伤心了。

也许,他不是阿涯。她有时这样想,至少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阿涯。

她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再后来,花苓就到了要出嫁的时候了。

仿佛冥冥之中,花苓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爹爹在外的生意失败了,娘的身体越来越差。弟弟也上初中,可以担当起整个家庭了。

自己出嫁,可以帮家里分担一大比财务。再好不过了。

要嫁的地方,在更远更远的县城。

“姑娘有福气,可以嫁到县城去啊。”她笑笑,不再多说。眼前却不禁浮现出一个男孩的影子:

“真好呀!我爹爹要接我去县城了!”

可惜,他们都不是当年的孩子了。


接新娘的车子,要在晚上才到。

“我想出去走走,就一会。”花苓说,“我想再看看这里。”

一身艳丽的新娘带着满身金玉琳琅上了后山,裙袂间沾满了花草的气息。只是晚春罢了,却有满地落红在脚下沉寂,让人忘了抬头看看枝头的蓓蕾,忘记了花在凋零前那么美。

她只想看看这里,只想再看看这里。

风露渐沉,墨色已经开始从那一端倾泻过来。花苓眯着眼睛,透过恍惚薄凉的雾气,看着山腰上那些层层叠叠的小院落,看着那条弯弯曲曲伸向远方的小路,看着对面密密麻麻抹成一片的桃花林,在夕阳的余辉下被映衬出更诱人的紫红。和她一身的锦绣妍妆交相映衬着,那么耀眼,撩人心扉。

仿佛下一秒全部都要消失,她仔仔细细地看着,把这一切都印在心里。

刺眼的余辉照得她有些恍惚。似乎又回到那个时候,她坐在这里,身边的男孩忽地站起身,向鸟一样张开手臂,大声地向远方呼喊。他的背影被光线勾勒出金闪闪的轮廓,似乎马上就能飞离这里,飞出这个小山村,飞到他想去的地方。

那个人会在她摔倒的时候扶她一把,会教他许许多多她不知道的东西,会带着花苓,看到另一个更大更广阔的世界。

然而他变成了她认不出的模样,飞走了。而她还在这里,一直在这里。

远处的桃花林绵延万里,终归将所有的回忆和往昔都酝酿成风,飘散在浑浑天地间。她那么爱的桃花,终归撑不过一季,就要凋零。这盛开的时节,在天地间是多么渺小,多么短暂。

就像阿涯带给她的时光,那么的温暖与快乐。她甚至觉得,她会那样一直走下去,就便是一生了。然而终究如白驹过隙,她的路还很长,那些发光的日子在她的生命中,短暂到只是一瞬罢了。

花苓张开手心,那么桃木哨乖巧的躺在她的手心,这么多年悄无声息的陪着她。那是他第一次教她做哨子,哨子的边缘还是微微发青,只有它还是那么年轻。花苓捏着它,口中轻轻一吹气,清亮的声音就从小小的身体里发出,在山间徘徊了一阵,慢慢地沉睡了。

也许只有这一瞬,就足够了。

她不知道她会到哪里,不知道会怎样走下去。但无论过多少年,当她想起这段发光的日子,嘴角还有微微上扬的力量。

就像那时小小的他说的,这个地方的桃花落了,正是另一个地方桃花盛开的时节。花开花凋零,正好赶上了,正好遇见了,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也足以照亮今后的路了。

也许,这就是这一瞬的全部意义了。


她终于起身,墨色如网,已覆盖了天空的大半,只有山后几丝如同蝉翼一般薄弱的余辉斜斜地射下来。她抬手遮目,向着远处最后一点光亮看去。绵长的路,成片的桃花,还有小小的他,手里拿着一串花链,站在他面前。他的声音穿过千山万水响起:

“花苓要是怕孤单,以后就当我的新娘子好不好?”

她看着他,还没等她回答,那点余辉忽地弱下去。夜色沉沉,什么也看不到了。

山下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很是热闹。她该回去了,去迎接她生命中最美的一刻。


多好呀。

挽青丝,双环节,红妆更比桃花艳。

凤冠霞帔的新娘,承漫天的花雨,在人们的祝福中款款离开。

村民们举起一个个火把,在山间连起了一条火龙。迢迢河汉间,磷火点点。美艳的新娘子坐在车里,不禁向后望去。无数的火树银花在天空一晃而过,照亮了满地的红花与她浓妆的侧脸,而后一切又沉寂下去。天地绵亘,模糊了来路与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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