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她在心里默念，然后像一块喘着粗气的石头，重重地砸在草地上。汗，早浸透了后背的衣裳，感觉就像躺在了湿漉漉的泥上。手腕，疼痛欲折。
       这是不可能的。她耳边又响起木道人的话。
       有一只蝴蝶从脸前飞过去，她的目光追着这只蝴蝶在乱草丛中寻寻觅觅。已经秋天了，野花开始稀疏，蝴蝶有些孤独。风吹过来，带着虫子的叫声，身边的野草都唰唰地倒向一边。一旦停下来后背就传来阵阵凉意。
       关键是，这有什么意义？她又想起木道人当时看着自己的眼神。
       有什么意义？她翻身爬起来，活动一下僵硬的右手，捡起几步外草地上的长剑。要尽量跳得高，她想，跃起越高，出手的时间越长，刺出的剑数才能越多。她深吸一口气，脚尖点地，身子像一只蝴蝶翩然飘起，在空中拧腰，转身，出剑……
       剑光霍然，她一口气刺出十三剑，第十四剑还未递出，体内的真气已乱成一团，身子一沉又跌了下来。
       这是不可能的。木道人听完她的话，连想都没想就对她说。这至少需要连续刺出三四十剑，世上绝没有人能够跃起在空中连续刺出三十剑而毫不借力，除非他能够凌空飞行。关键是，木道人说，这有什么意义？他手腕一抖，随手挽出几个剑花，说道，一剑刺出，有三四个虚招已是繁复多余。为什么要连续刺出几十剑却没有一个实招，而且是身在空中？
       木道人是天下最顶尖的剑客之一，他说一招剑法不行，这招剑法就绝对不行。况且，他已经不是第一个说不可能的人了。今年春天，八臂神剑邱海棠来拜访爹爹的时候，她就缠着他老人家追问快剑的秘诀。邱伯伯听说她的想法后哈哈大笑，说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剑招。怎么不可能？她急道。师兄就看到有人使过这招。
       怎么会不可能呢？从小到大，师兄说过的话从来没有不算数过。为了逗自己开心，他可以在雪地里连着翻四十个筋斗。为了给自己买一个风筝，他可以违反门规，偷偷下山，被罚面壁三天却还抱歉买到的不是自己想要的蝴蝶风筝。为了送自己一把好剑，他一个人跑到昆仑山独斗昆仑三怪，背上的掌伤养了四个月才好，可他还一脸得意地躺在床上笑着问自己，怎么样，师妹？喜不喜欢这把剑？所以，就算是八臂神剑邱海棠，就算是飞剑客木道人都说不可能有人使出这招孔雀开屏，她还是要练，因为师兄说有人使过，因为师兄喜欢这招剑法。
       她永远忘不了师兄那天的眼神。
       你们知道吗，我出道十年，遇到的剑客无数，可从来没见过那样……奇怪的剑法，那么快，却又那么美，她手腕一抖，连刺出恐怕有三十剑，那一道道剑光排成了一个圆，就像一只孔雀忽然在空中打开了它的尾巴，有红色、有绿色、有蓝色……他的眼里露出了倾慕、赞叹的神情。这样的眼光她以前从来没从他眼里看到过。大师兄，是你被使剑的那个绿衣服姐姐迷住了吧？她故意取笑他。众人哄笑声中，她听见师兄笑道，能使出这样剑法的女子，我哪配得上？今后恐怕连再见这剑法的福气也没了。师兄说这句话时的眼神是那样的温柔，迷人。这眼神让她心里酸酸的。于是她装成不在乎的样子说道，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跳起来多刺几剑嘛。我回头练会了给你们看。她嘴里说“你们”，眼睛却只看着一个人。哈哈哈，师兄像往常一样爽朗地笑起来，说，我们小师妹出手，一定天下无双……一边说着他一边习惯性地伸手来摸她的头。她生气地躲开了。
       我一定要练会这招孔雀开屏，她想。可是想起来容易，等她真的练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这比自己想象中要难的多。按师兄的说法，剑在空中不是挥出一道光圈，而是刺出一个剑圈。可是要想跃在空中一口气刺出几十剑拼出一个剑环，每一剑的劲力、速度、方位一丝不乱，这考较的除了出手的速度，还有轻功、内力。所以，这一年来她武功大进。连爹爹也奇怪她为何忽然转了性子。她从来没有对武功如此感兴趣。她逢人便请教剑法武功，爹爹的老朋友们更是几乎被骚扰了个遍。她每天都一个人跑到后山来，一次次地奋力跃起，再一次次把自己摔在地上。她一遍遍地幻想这样一幕：她轻盈地跃起在空中翩然使出这招孔雀开屏，师兄的眼里像那天一样深情地望着自己，眼睛里充满了赞叹、温柔的眼神……
        小师妹！一个熟悉的声音把她从自己的幻想之中拉了出来。师妹，你最近真是用功啊。那个修长的身影转眼就到了跟前。这让她一阵慌乱，手脚都快不知道如何摆放了，好像心事一下子被看穿似的。天凉了，小心山风吹到着凉。他像往常一样关切地说，根本没注意到她通红的脸庞、淡绿的衣裳。我马上要下山了，恐怕要到过年才能回来了。刚回来就要走啊，她想说。看到她失望的样子，他哈哈哈地像往常一样很帅地笑了起来，说，好好练武功，等你剑法小成，我去求师父让你下山去玩好不好…… 一边说着他一边习惯性地伸手来捏她的鼻子。她生气地躲开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想说。
       雪野寒空，冻日衔山。她又不知不觉走到了平日练剑的后山。天气冷极了，只怕是眼泪也会冻在脸上吧。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师兄回来了。师兄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带回来一个美丽、文静的白衣女子。看着空无一人的四周，忽然之间，她觉得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想念妈妈。好想对谁说说话啊，她想。可是四周都是雪，松鼠没了，野花没了，蝴蝶也没了，说给谁听呢？还不到五个月啊，怎么能这么快就喜欢上一个人呢？喜欢一个人不是要慢慢地慢慢地了解，一天一天的想念吗？不是喜欢剑法高的女孩子吗？怎么会带回来一个不懂武功的女孩子呢？不是喜欢绿衣服的女孩子吗？怎么会带回来个白衣服的女孩子呢？她似乎能听到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被冻裂的声音，天气实在是冷极了。
       当她看到师兄看着那个女子的眼神时，她知道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将近五个月的等待没有意义了，一百四十多个夜晚的思念、幻想没有意义了，无数次跃起、跌落没有意义了。当他一脸得意地把自己拉到旁边小声笑着问自己，怎么样，师妹，这个姐姐漂不漂亮？她的浑身都在发抖。他哈哈哈地像往常一样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说，吃醋了吗，等我们小师妹长大了，比姐姐还漂亮好不好…… 一边说着他一边习惯性地伸手来拧她的脸蛋。她生气地躲开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冲他喊道。
       她深吸一口气，脚尖一点，像一只蝴蝶，翩然跃起，在空中拧腰，转身，出剑，剑光霍然，她一口气刺出二十一剑，那一道道剑光排成了大半个圆环，在冰雪的折射下，那剑光幻化成一道彩虹，有红色、有绿色、有蓝色……像一只美丽的孔雀在空中打开了它炫目的尾巴。
       然后，她像一块喘着粗气的石头，重重地砸在雪地上，呜呜地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