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的话:
感谢二十世纪作者王任叔开了想出《河豚子》这样的好点子,原著反映旧中国经济困难时期国民面对生存而做出的生与死的选择,不得不说任何一项选择过程中都是包含复杂的感情,不舍,无奈,温情,勇敢....诚然,当选择中包涵的感情越多选择带来的负担越重,最后当主人公不得不选择以死了结时文章戛然而已,结尾滑稽而讽刺,求死不能。
我对《河豚子》的创作源于几年前的一次巧合,在毫无接触原著的情况下进行了大胆的续写。然时至今日再把自己当年的文章拿来阅读,河豚子的故事发生在旧中国旧国民身上,但是就算如今中国依旧是中国,中国人也还是中国人,贫穷的日子依久存在,穷苦的百姓也没有消失。所以河豚子的故事无论发生在当时还是现在,都是部分世人的缩影,仅此献给挺过来的我们和时代。
—— Satin
他从别人口中得来了这一种常识,便决心走这一着算盘。
他不知从什么地方讨来了一篮的河豚子,悄悄地拿向家中走来。
一连三年的灾荒,所得的谷只够作租;凭他独手支撑的一家四口,从去年冬支撑到今岁二三月夜,已算是困难极了。现在也只好挨饥了!
但是——怎样挨得下去呢?妻在家中边补漏了窟窿的草鞋边哄小儿子睡觉,实际上哪里用得上哄,这段时间靠啃去年冬天地窖里遗留的干萝卜樱维持生命的小儿子早已低迷的昏睡过去。大儿子十岁但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但面对家里的窘境他除了等爹回来什么也做不了。春天将到未到天还冷得很,妻坐在大门对面的堂屋里,但她不敢关堂屋门生怕错过丈夫回来似的。大儿子则把在门缝一会一趟的往返于堂屋和大门之间,妻把煤油灯拉近拿着锥子的手渴望那指甲盖大小的火苗能多少缓解一下她快要冻僵的手指。天已擦黑,苍白的月亮在扬起的黄沙中变成一张营养不良的脸,月光下那条大河露出排骨般的河床,然后一个黑兀兀的影子如剪纸一般显了出来。
“娘!娘!” 大儿子突然嚷叫起来,妻被一惊锥子扎了手。
“怎么,是不是你爹回来了!?” 妻边挤着流血的手边向外张望着。
“太远啦,看不清!” 大儿子挤在门缝就要开门,妻连忙出去把他拉回来。
“你忘了王二怎么没的了?就是天黑外出被饿死鬼抓去的!” 大儿子看着他娘额头直冒虚汗,悻悻地点点头。妻蹲下来把大儿子搂在怀里蒙住他的眼睛,把流血的手指塞到他口中。大儿子呜呜的想说什么但他娘只说
“不许说话,快咽快咽!”
人们太饿了,在路上见了土都想啃,不知是谁起的头又或者是大家不约而同的对路上那些倒下的同类起来恶念,有了第一次以后便不会在意,又由不在意转为麻木不仁。到最后甚至去偷去抢,但本着“活下去”“弱肉强食”类似这样的借口便又觉得心安理得。
他回来了,拎着一篮河豚子,一篮鲜美的毒药。妻把煤油灯小心翼翼移到蓝边,火苗下那篮里的东西反着光滑温润的光泽安安静静地趴在那里,大儿子眼睛直勾勾的把在桌沿儿火苗的倒影在他瞳孔里变成了跳跃的精灵,妻转身把昏睡的小儿子摇醒
“鱼鲜鲜,鱼鲜鲜!”
指甲盖大小的火焰下,三个人好像激动的好像真的得救了一样。他站在火焰的另一端,故意把那张消而瘦青黄不接的脸躲在黑暗里。他想到妻儿们开心狼吞虎咽之后就会因着河豚子的毒素而不治身亡,一颗心在黑暗中颤抖了,可是如果不这样做这灾又怎么扛得过去呢,与其痛不欲生不如一刀两断。他感到了无限的恐怖!为生命的恐怖,甚至为自己的良心恐惧,一齐怒潮般压上心头,喘不过气来。
“吃!” 他轻声掩住哽咽的喉咙说道,然心想趁着妻儿吃河豚子的功夫推诿出去这样即便是死,也不用亲眼目睹,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反倒轻松了。可是还没等他从黑暗里出来,那妻子早已把河豚子下锅,孩子们则躲在妻的身后拱起鼻子防止任何一点香气溜走。看到这一幕,他的心又冷了,分明是自己辛苦讨来的,可连自己最爱的妻和最怜的儿却只关心那吃食,自己的艰辛又有谁来怜爱。想到这里他决定驻足在黑暗中了,有那么一瞬他甚至希望那三个人在他面前把那美味的毒药一饮而尽然后倒地身亡......
“他爹,你先吃。” 一双干树枝般的手捧来一碗鲜嫩的还冒着热气的河豚子,那颤巍巍水灵灵的鱼籽好似春阳倒映在大河上。
他的泪水就要涌出来,他是多么的想先走一步,可是他若先走那又会有怎样的命运遗留给的妻儿。不,不能,他握着那双枯枝样的手对妻子说
“太嫩啦,再煮煮吧,再多煮一煮吧!”
“诶他爹你就是不懂,这鱼籽要是再煮一煮老了可难吃。你要是离了我可怎么办呀!” 妻边撩着头发一边把碗放到他手里。分明想通过决定别人生死来决定自己命运的他如今正在被同样的生死决定着。
“那嫩的给孩子先吃,你等我回来。” 说着他便逃一般的走出了家。
妻站在原地话还没说出口。
大儿子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美味忍不住舔舔嘴唇,刚要伸手又仰头看他娘的脸色。妻舀了一大碗汤给大儿子,
“娘知道你饿,娘也饿,咱们等你爹回来,一家人在一起吃好不好?” 妻无奈的把大儿子搂在怀里。
“娘,我也好饿” 小儿子摇着妻的手。
两碗汤下肚后不仅没有感到饱,汤汁的鲜美反而刺激起了食欲。两双眼睛望着那碗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美味,眼神里露出了超越一切文明的本能。
“我们就吃一点,剩下的都给爹留着。” 孩子终究是孩子。
妻看着两个萝卜干样的儿子,作为母亲哪有不为难的呢。她把河豚子一分三份,又取了三只碗。两份放碗里,剩下的一份随手又倒入锅内。妻把两只碗里的河豚子捣碎冲汤,
“等快喝完了你就喊娘,娘再给你加点汤你能喝两碗呢” 妻一边嘱咐一边吸溜着自己碗里的清水。
大儿子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碗里那乳白色汤汁漂着零星闪烁的鱼籽慢慢加满,口水顺着嘴角流出了一大串,他猛嘬了一口....
“我要娘喂” 小儿子嚷嚷道。
妻放下自己手里的白开水一样的“鱼汤”,把小儿子抱到腿上“打碗米来煮,煮又煮不熟,抱着罐罐哭,糖一包,果一包,吃完饼儿还有糕...”然后把冒着热气香味四溢的河豚子放在唇边试温度,那洁白顺滑的汤汁一碰她的嘴就不自觉往里流,瞬间鱼香在牙隙间跃动。妻紧紧抿住嘴,她害怕自己抵不住这诱惑而让儿子少吃一口。
因为河豚子煮的时间短,大儿子半碗下肚后才觉出腥味,这腥味让他不禁想到母亲流血的手指。一琢磨到这里他刚懂事的心感觉沉沉的,好像胃里哗啦哗啦响的那半碗河豚子汤。他用勺在碗里来回搅动着,汤中间出现了一个小漩涡,漩涡中间有一大块没有被搅碎的鱼籽。那本来是他故意留给第二碗的,可是孩子终究是孩子。大儿子瞅了一眼正在哄弟弟的母亲,又瞅了瞅母亲那碗可怜的白开水,盯着自己勺子里的鱼籽,慢慢的举起,一寸一寸的移动,一个水花溅起,大儿子把他的珍宝偷偷给了母亲。然这还不够,他甚至学着母亲的样子把鱼籽碾碎彻底和汤融在了一起。妻一边喂小儿子,转头尝出了汤的端倪
“不是让你快喝完喊娘吗?” 妻看着大儿子然视野却模糊起来。
炉子上的锅还咕嘟咕嘟的煮着,里面留给他的河豚子在水中上下翻腾,水蒸气氤氲在初春的空气里,外头风沙还没停,月亮却升高了。有洁白的光渗过残缺的窗户纸在那三只瓷碗上闪烁起善良,可谁知碗里装的是最动情的毒药。
他回来了。
他问他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回来,是踱步,是冲进来,还是是跪倒在地;是哀伤,是愧疚,是如释重负...还是干脆离开这里。
可是他已经回来了。堂屋的门大敞着生怕错过什么似的,妻坐在炕沿上继续补那漏了窟窿的草鞋。两个孩子安安静静的躺在妻傍边,煤油灯下她苍白的脸色好像也染上了一层红润。他进屋了,在桌边坐下,皎洁的月光在他脸上一闪而过。
“你看咱娃娃懂事哩,知道...知道早早睡...” 妻把头埋在儿子们的小脑袋中间掩饰她就要流下来的泪水。
曾经他的恐惧,悲愤,不公现在都化作了一样东西刻在他的脸上——木然。他呆呆的坐在桌旁,月影照亮了他半边高耸的颧骨。妻那双枯树枝样的手把碗端来
“吃!你给我吃!你咋就不吃!” 妻扶着桌角稳住身子哑着喉咙低吼道。
他何尝没有反复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为什么不能一起死,为什么他想活。本能样的恐惧再次扼住了他的喉咙然他说不出话来,他只得把头深深的低下去,低到地狱更深处去,然后从低劣中寻求一丝不在乎的虚无。
妻把碗推到他面前
“他爹,这是你想吃的煮老的,再不吃就凉了。”
他哭了,就这样简单的孩童般的哭了,甚至大喊大叫,到最后瘫倒在地上嘴巴一张一合但什么也说不出,那样失控甚至丧心病狂的抽搐起来。
“吃!” 他说
他终于平静了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一般,和往常吃饭那样大口大口咀嚼着那碗河豚子,随后又和往常一样躺在床上,躺在妻子和孩子们中间,他闭上了眼睛。
云彩飘来遮住了月亮,但空气却温暖湿润起来,燕子尖锐的啁啾划破冬季的苍凉,天又落雨,雨丝一头扎进土地就像插秧似的。他不知道河豚子煮的时间太久反而失去了毒性,就在旱灾结束的那个早晨他睁开了眼睛,就像每天早晨睡醒一样,妻儿安静的躺在他身旁。
他看着再也醒不过来的妻儿,听着哗啦啦的雨声,一切是那么的如他所愿。
作者:Sat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