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简,也就是现在人们口里常说的读信。在纸质书信这种承载信息的方式渐渐消亡之后,也渐渐地调零在了现代的生活当中。
然而即便是换作了e时代,雪片般往来的信件都变了在光屏上不断跳动的图文符号,我还是喜欢写信和读信。之所以故意将其说成是读简,也不过完全是从了古风,在内心里完成了某个怀旧的仪式。
现在,就让我们来说说“书简”,那些前人们写过的信,看看它们都是什么样子的吧。
记得在题为《答客诮》的诗里,鲁迅曾经说:“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将个铮铮铁汉内心中的满腔柔情展现无疑。
于是,展读二战时期号称“沙漠之狐”的德军将领隆美尔的事迹纪录时,我们便也在情理之中斗然地发现,充斥着他的整个军旅生涯的,除去战事,尊严和荣誉之争,更有无数写给妻子露茜的家书。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之时,隆美尔以极其狂热的心情迎接着战争的到来,这时,他在信中对妻子说:“你对9月1日希特勒(于国会发表对波兰宣战)的演讲有何感想?我们有这样的领导人不是很好吗?”后来,隆美尔在北非的传奇战迹使他成为第三帝国26名元帅中最年轻的一位。可是个人的怪僻和来自最高阶层的支持,反倒使得他把人事关系搞得一团糟,这又让隆美尔不禁在信里开始诉苦道:“晋升使我超过大批战友,无疑引来许多妒嫉。”
为了表示对于他人的理解,人们习惯用词语“感同身受”形容自己。可是,“感同身受”,在多数时候却只是过于苍白的伪命题。我们不知道作为后方群众的露茜在收到所有的信件时,对于身处前线的隆美尔的现实处境知晓程度能够达到几分,可是这却并不妨碍这位丈夫对于妻子的信任和寄托。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在那样的艰难岁月中,一边是写信的人在慢慢梳理思绪,进行着充满感情的描摹;另一边却是收信者的一遍遍展读,到了情切之际,甚至都会闭上眼睛,只是把信纸紧紧贴在心口上,对着其中的句子不断地进行揣摩和联想。风行水上,自然成文,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加美妙的事情呢?
其实在中国,我们所熟知的书信是直到了现代才被简称为“信”的。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由于书写材料的不断演变,它曾经出现过各种的别称,比如简,柬,札,贴,笺,素,函等等,不一而足。在久远的古代,因为交通不便,信息传递十分困难,寄收一封书信的难度可想而知,由此人们便把传送书信的过程进行了各种美化,并赋予了无数浪漫色彩。譬如在《山海经》中就曾经有过记载:“三青鸟赤首黑目,一名大黧,一名少黧,一名青鸟。居三危之山,为西王母取食。”事实上,这三只鸟不但能为西王母取食,还能够飞越千山万水,为她传递信息。用后世陶渊明的话说,就是:“翩翩三色鸟,毛色奇可怜,朝为王母使,暮归三危山。”此外,在汉代昭明文选里蔡邕所作的《饮马长城窟行》也有着“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的叙述。看来,人们渴望相互进行知会的心,不仅感动了天,感动了地,也感动了飞鸟鱼龙,居然能使它们能够不辞辛劳地为其服务。
关于“传书"的故事和传言,我比较喜欢的是《云溪友议》中关于的“红叶传书”的记述:“中书舍人卢渥,应举之岁,偶临御沟,见一红叶,命仆搴来。叶上有一绝句,置于巾箱,或呈于同志。及宣宗省宫人,初下诏从百宫司吏,独不许贡举人。渥后亦一任范阳,独获所退宫人。宫人睹红叶而呈叹久之曰:‘当时偶随流,不谓郎君收藏巾箧。’验其书迹无不讶焉。诗曰‘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卢氏夫妇的相识相知过程令人嘘唏,却更折射出了当时的社会现状:唐朝年间,后宫宫女人数众多,许多人一生都只能在深宫当中虚耗青春,寂寞终老。为了抒发内心的苦闷,于是便有了无数的上阳宫女前仆后继题诗红叶之上,并将它们纷纷抛诸于宫内的流水之中,寄怀幽情的举动。
面对千辛万苦才能够到手的书简,人们在阅读和回复之时,自然也都费了心思,正所谓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前人们的信件里,既有着“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欣喜和展望,“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忧懑,更有着对答间的呈现出来的隐隐辞锋。据说当年司马相如独居在京城中,又恋上了一个茂陵女子,便起了纳妾的念头。为此他给仍在家中苦等的卓文君写了封再简单不过的家书:“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一排数字齐整地数将过去,却偏偏在“亿”字面前收了笔,分明是向收信人表达了“无意”之心。卓文君倒是副水晶心肝,读完信后已了解到了丈夫的心思。伤心之余,便也当即提笔写下了首数字诗,以作酬答:“一别之后,两地悬念,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万言千语说不尽,百无聊赖十依栏,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不圆,七月半烧香秉烛问苍天,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急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几断,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男。”不管二人感情是否还能走向圆满,但在读了这封信后,司马相如的心却是被真的刺痛了,于是到了最后,他还是放弃了开初的打算,作出了接回妻子的决定。
对于古人而言,一封好的书简,除去言语恳切,辞章美丽,更有着字笔书写要求,无论是俊朗丰润,娟秀端丽或是行云流水,总之必然能够做到“见字如晤,声息可辨”。除此之外,对于写信的材料,他们同样格外看重。以著名的“薜涛笺”为例,相传此笺是才女薜涛侨居蜀中百花潭时,用了“浣花溪的水,木芙蓉的皮,芙蓉花的汁”这才制作而成,因为有着精巧鲜丽的颜色和花纹,这才使其不仅超越了普通的信笺,更成为了当时文人们的专用诗笺。作为传情达意的一面,“信”以文词歌赋作为载体固然是常见的手段,但在某些时刻,以物相寄却能达到同样的效果。比如在《红楼梦》第三十四回里,贾宝玉就曾经以两方旧手帕赠送黛玉,固然不着一言,却已经尽表了心意。
对于那些已经远去的慢生活,书简其实是最为舒缓而精致的自我营造,是好好说话的方式,更是富于诗意的对答和探看。字里行间,体已小物里装着的,无非都是在面对面时所不敢说,不好说,忘了说,或是来不及说出的言辞。而浸泡其中的朋友之谊,家人之爱,情人之昵,却正是我们内心里温暖的依傍,让彼此不被飓风所吹散的理由。
虽然进入到电子时代后,我们都逐渐适应了各种即时交流的通讯方式,留给电子邮箱的常常只是公商务往来的便函,中规中矩,语调平淡。可是在打开邮箱,再关上的过程之中,心头却还是不免会泛出淡淡的期许,希望有那么些人,会想到要在这个已经被遗忘的角落里,暖心地想和自己说上几句话。遥遥地我依旧记得,在念大学的时候,也曾经和一名身在异地,却私交甚好的男同学保持着书信的往来。在一开头,我们倒也还都是好好地写着信收着信过了那么大半年。然而却毕竟都是少年心性,渐渐地便不再甘于常规,除去成天变着方法把信纸折成新鲜奇怪的小造型,也学会在信封里夹带不同小物品:有时是颗吃起来感觉味道很棒的奶糖,有时又是路边摘来处理后得到的各色干花。记得18岁生日前夕,我又如时收到了他寄来的“信”,却竟然只是个标注着印刷品的牛皮纸卷。小心地撕开来一看,里面包裹着的,却是张约为16K大小的素描画像,当中还夹着张薄薄的小笺:“唉,画了好久,还是不行,于是只有贿赂了美术系的高手,看着照片画了你的小像,姑且当作今年的生日礼物吧!”——水面落花慢慢流,水底鱼儿慢慢游,我不由得定定地僵直在了原地。那个瞬间,我深信自己已感知到了深藏在天地间某种巨大动静:那是正是在阳光之下,万物拔节生长所发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