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黑被抬回家中,一直昏迷不信。家人想尽了办法,最后用现打回的冷井水,半夜时候才把他给激醒过来。醒来的赵黑紧咬着牙关,“嘣嘣”地发出响声。大姐夫端来一碗盐水,拿小匙一点点往他嘴里喂。赵黑哇地张口吐出一堆秽物来,人随着清醒过来,痛苦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妈呀!我碎了,头给炸碎了。”然后抱着头不停呻吟。
家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赵五子被一纸电报叫了回来。他提了个黑皮包,一身干部打扮,头发梳得光光亮亮,只身回到了一碗村。紧跟着赵老四葬礼上的孙阴阳,坐着一碗村的拖拉机进村了。
明白了大概,赵五子要赵黑到县城去看病,说家里的事有他招呼就行了。赵黑坚决不去,说除了一阵一阵的头痛外,自己感到精神好多了,将歇上几天会没事的。赵五子只好做罢,去和孙阴阳一商量,相随着到老爹老妈的坟墓前看了一通。大姐夫则领人在不远处挖了个坑,将两个猝死之儿重新葬在了一起。
一行人回到村里,己是上灯时分,孙阴阳写了一些黄符纸,在赵家多处都贴了。又到陈家看过,要求陈四两天不要给食,使陈老汉身上的煞气消一下。陈四问煞气是甚了?孙阴阳说那就是神影子,你强他更强,只有人弱下来才好收拾。
在赵黑家,孙阴阳给赵五子玄虚地讲了一通阴阳学说,又问了赵老四的生辰八字,失声说:“原来再过三天,就是老汉的七年祭日,这事也就巧了。”又画了一幅图,天干地支,金木水火土算了一通,神情顿显紧张,嚷说:“瞧瞧,瞧瞧,活该会出这种事。你老爹生辰和死辰,犯月、犯日、犯天时、犯年神、月神和日神,唉呀!这种六范命相,可不好对付。这可咋办?”
急得抓耳挠腮的孙阴阳,在地上打转转,活脱像一只猴子,搞得赵家人也紧张万分。
赵黑躺在炕上闭眼听着,头痛令他不时呲牙裂嘴,发出难以忍受的哼哼。忍住了痛,他说:“孙师傅,你刚才说的这么严重,在七年前葬我爹时,可没听你说过啊?”孙阴阳猴腮鼓起,嘴角的皮肤皱出七八个圈,吸溜着口水说:“怪我那时学艺不精,前两年得了本神书,才算琢磨透了。”赵黑歪着嘴说:“好,好,我相信你。不过你给我们兄妹几个说一下,当年我爹下葬时,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孙阴阳抽着卷烟,犹豫说:“神鬼之事,我从不乱说的。既然你们今天想知道一下,那我破个例。”
孙阴阳环视着周围的赵家人,喝了口茶水说:“要说你们爹当年的死,那是一口气上不来,一口气又进不去,内气和外气无法交换,憋气而亡的。死后赶上几天连阴雨,后来又雷鸣电闪,灵棚着火,棺木触电,就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当时发出的那声响,和后来甜腥的味道,那是老汉的头爆了。这种现象,按咱们这里的人说,就是炸尸了……”
孙阴阳讲了一大通,结果是问题很严重,事情很难办。还说就他的道衡,得找两个扛硬的帮手,才敢作法。赵家人将信将疑,任由孙阴阳连夜到外地寻帮手去了。
此时的赵黑,头痛呈间歇性症状,痛起来满炕打滚,痛过去了一身盗汗,几近虚脱。赵五子毕竟读过书,坚决要去看医生,赵黑死都不肯。无奈之下,赵五子从公社弄了一辆汽车,叫了几个人,把赵黑硬性送到了县城医院。
众多医生看过,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有个中年女大夫,在赵黑的布袋脸上慢慢摸索了半天,说这伤疤原来处理的就错误了,布袋只是表面结痂而已。里面的血管组织,无规则扩张扭曲,形成了手感上的囊肿,没有挤压还能凑合,现在受了外力打击,里边的一些血管就爆裂了,与大脑血管的联系受到损伤,造成了部分大脑血管的阻塞和相连部分脑组织的死亡。如果不能及时治疗,除了间歇性头痛外,还会伴随癫痫的发作。发展下去就是脑梗,或脑痿缩乃至死亡。
赵黑又被连夜送到了地区医院。两天里,赵五子一路跟着,安排好了一切后,返回了一碗村。
在院门口的镇石上,赵五子看见一个模样干瘦,一头白发,两绺白须,腰伛背驼的小个子老汉正蹲在上面,抽着二尺多长的旱烟锅,挂在下边的烟袋,像大羝的胆囊一样。孙阴阳迎过来介绍,说老汉是他请来的大师兄,又说了一堆当下要抓紧处理的事情。老汉也不客气,发号司令要赵家人在午时十二点前,赶紧组织青壮劳力,拿好铁锹、镢头、绳索,准备一车干劈柴和一桶柴油,几根结实的杠。
一切准备到位,一行人跟在两位阴阳后面,出村来到赵老四的墓前。只见炎炎的太阳下,一堆陈旧的黄沙土上,长着一些乱七八糟的野草,墓门前的砖块倒在一边,周围留着许多乱脚印,散落着一些酒瓶碎片,实在看不出有啥的异样。
白头老汉在坟头左青龙右白虎走了几步,掐指算了算,在坟堆周围踩了几个脚印,让拿锹的人挖了小坑,立了八根木桩,挂了一张有点肮脏的灰色大网。然后把一叠写好的黄符,在每一张上都唾了口水,口里念念有词,上下左右,四面八方贴了十七道。忙完这些,老汉抬头看了看正午的太阳,叫了赵大虎和几个人手,在墓堆的东南西北对称着开挖。
费了两个多小时,在一个仍然干无水份,深有两米的大圆炕中,黑朽的棺木便露了出来。赵大虎害怕了,其他的人也面露惧色。老汉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继续挖,要一直把棺木全挖出来才行。几个人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干。随着深挖和对沙土的剥离,赵大虎看见一条蠕动的花蛇,吓得提了锹直往后退。老汉嘲笑一个虎背熊腰的大男人家,胆子却这么小,这还能干成个大事。那花蛇只一闪,顺了朽烂的洞钻到棺里去了。
黑朽的棺木越挖露出的越多,有一股隐隐的黑气,在灰网里面弥漫,风吹不散,光照不灭。坑中的七八个挖墓者个个脸色褐红,借口说这么多蛇要是把人咬上一口可麻烦了,相继歇手不干了。老汉没有勉强,要人们往大了扩坑,自己与孙阴阳一人各执一锹,在棺木周边继续进行挖掘。
随了锹头的深入,更多的蛇在沙土中蠕动,有的被铲成了两截,还直往沙土和棺木中没头没脑地乱钻。干燥但朽黑的棺木完全外露出来,老汉用绳索从两头拴了棺木板,套进抬杠让人们准备,听他的号令发力掀盖子。
赵五子被叫到近前,老汉说你哥不在,你也成人了,棺里究竟发生了啥变化,可以亲自看一看来定夺。赵五子也有点畏缩,欠了身子守在棺材头前。随了老汉一声喊,众人发力,棺盖噼噼叭叭吱吱呀呀慢慢拉开一条大缝隙。赵五子往里边只瞅了一眼,脸色惨白,在坑里后退不迭。老汉和孙阴阳也探头瞅了两眼,忙让把棺盖复了位。
一脸惊恐的赵五子跌跌撞撞爬上坑,跑到一边哇哇呕吐起来。孙阴阳跟了过来,拍着他的后背,又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后,便紧锣密鼓安排开来。赵大虎领人扛来几捆提前劈好的干木柴,横七竖八架在了棺木周围,又在外围撒满了干麦秸。这时,所有的人都爬出坑,一桶柴油从上浇了下去,就等着孙阴阳点火。
好多人在那一刻,听到了一种细碎如雨脚的声音,极具穿透力,飒飒地一浪一浪响过耳边,好象有无数的生灵在吵吵着什么。孙阴阳一声喊,跟来的赵家女人们便由弱到强,由杂乱到一体开始了大哭丧。
女人们的哭声中,白头老汉把一根燃着的火柴,往坑中一扔,呼地一下火焰窜烧,一股黑烟冲天而起。随后是干柴的吡吡剥剥的燃烧声,黑棺木如黑铁置于烈火中一样,最初没有反应,经过一阵火烧之后,终于跟着燃烧起来,腾起的火焰有两人多高。大火烧了足有十几分钟,火苗由黑红转为黄蓝,像无数的舌头向上舐着空气。
哔剥的火焰与乱涌的浓烟,加上赵家女人的哭声,众人的惊诧的目光,以及正当中午暑热的阳光,共同组合而成的场面,充满了原始的荒诞。哭声却突然变小了,人们不约而同盯着火炕,只见一些弯弯曲曲扭动的东西,在那张罩在上面的灰网里带火跳跃,惨烈的影像如同火山在喷发一样。那是些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的蛇,它们在火里蹦跳扭曲垂死挣扎。
胆大的人靠近了,看见火焰中的蛇群,似乎被什么东西所禁锢着,不四散而逃,反而凝成一团互相缠绕,大有视死如归的气概。空气中弥漫着柴油和木材燃烧形成的浓烟,还夹杂着一股怪怪的焦糊味道,幸亏有风把烟和味都吹向了西面的沙漠。随着火焰转弱,坑中能动弹的蛇越来越少,能弹跳起来的更见稀落。人们的紧张情绪也缓和下来,哭声与说话之声重新杂乱起来。
黑朽的棺木烧塌了,里边的情形便暴露出来,只见许多焦黑的蛇在垂死中蠕动,挣扎,死亡。有人哎哟哟叫唤起来,说老天爷啊!怪道会出怪事情,原来这坟里边的名堂厉害着呢。有人指着一条满身花纹,正被烧得又蹦又跳的蛇惊叫了一声,又忙忙收起了手指,赶紧往上面唾了几口口水。
白发老汉一边喊着让人们加劲哭,一边毛发直竖,手脚利落,往坑边上一站,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握着一个铜铃,对着渐渐小下来的坑火堆用力地摇,嘴里不停地念念着什么。
一团黑物在火堆中,如装了水的袋子在抽搐蠕动,又像是一团蛇凝结成的圆球,先是皱皮抽扭,忽地往上跃起又落下,再跃起再落下,最后像开了口子的气球,没头没脑地乱窜起来,都被网了给兜住了。孙阴阳手里的戒尺沾着两道符,对着黑物慢慢悠悠晃荡,像似在引导,又似在安慰。白发老汉把符在嘴里嚼几下,吐到手里揉开了,平空抛了过去。黑物越缩越小,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气一样的、由强到弱的、长长的“啊噢”,跌进了火堆里,翻腾了几下,破裂出一摊黑红色的液体,洇灭了一圈火星,腾起一股更加难闻的气味。
围满坑边的人们看到的是缠成圆球的蛇被火烧成了一团。站在远处的人,说是看到了赵老四弥漫在烟气里的形象,很飘渺,还有几分痛苦的表情,随了烟气的虚散变幻,转眼消散的无影无踪。
孙阴阳长舒一口气,夸夸其谈说:“今天幸亏处理得及时,把个成精成怪的墓虎胎给处灭了,要不然一碗村的灾祸就不可想象。”赵大虎不明白,说:“我咋就看见许多蛇被火烧得结成了疙瘩,并没看见啥怪物啊!”其他人也这么说,人们的目光就聚到了赵五子的身上。
赵五子一脸沉重,啥也没说,只是让大家按照白发老汉的说法,把坑中焦黑的灰烬,收到一个事前带来的大黑瓷瓮里。两个阴阳封了口子,摇着铜铃,念了一通叽哩咕噜经,在瓮口上帖了一张大符,指挥人们重新埋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