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年假的几天,我回到了面馆。
每个大学门口一定都会有家老面馆,就是那种桌椅摆设都已经显得陈旧,但无处不透露亲切感的老店。年轻的面孔熙来攘往,只有它一直在。
我还在念小学时,我爸的面馆就已经在这条街开起来了,店面不大,店名取得极其随意:老刘家的面馆。对面是一所大学的侧门,所以进店消费的大部分都是学生。记得小时候我在里面写作业,写得抓耳挠腮,有个男学生趁我爸不在,三下五除二就帮我解决了让当时的我头痛万分的算术题,于是在我幼小的心灵中,从面馆对面那个门走出的都是世外高人。
现在我已大学毕业,老刘家的面馆少说也开了十多年。旁边发廊音响播放的曲目从“两只蝴蝶”变成了“黑凤梨”,我早就不再为那些加减乘除烦恼,我爸也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刘。在老刘眼里,面馆是一家人吃穿用度的经济来源,对客人来说,是个进食饱腹的地方。而在我心里,这些年,面馆不动声色地与那些来吃面的年轻人萍水相逢,见证着时间。
面馆换过很多服务员。老刘说现在不比以前好请人了,上门应聘的人,工资要求很高,却没有与工资等值的吃苦耐劳,很多时候,面馆都是他一个人在打理。小时候我帮不上什么忙,后来我在外求学,只有寒暑假会回来。那时不懂事,觉得跟老刘相处太烦闷,但凡有点时间更愿意花在自己身上。再后来,我工作了,终于也体会到了那种一顿瞎忙身心疲惫的感受,尽管时间需要挤挤才够用,但是我一得空就会到面馆里帮忙,跟老刘聊聊让人心里踏实。
学校周边永远热闹非凡,烟熏火燎的烧烤摊,人声鼎沸的KTV,一整天都灯火通明的网吧,从某个角度看去,面馆的店门就像一副画框,装裱着店门外的活色生香。
晚上十点了,客人不多,我说要不打烊吧,老刘说再等等。
他靠在店门口抽着烟跟我聊着:“我昨天在网上看到一句话,有点意思,他们说啊,高考不是决定你在哪里读四年大学,而是在哪里打四年游戏。”我不禁失笑,段子果然来源于生活。
彼时隔壁网吧仍不断有人走进走出,其中不乏一些熟悉的面孔,那些学生通常是在门口喊一声:“老板!下碗面送到隔壁来!”然后等着老刘把面煮好端过去,一手交面一手交钱。
正说着,两个人走进店里,一男一女,女孩儿身形纤瘦,面目清秀,一双大眼睛尤其出众,她怀里抱着只泰迪,身边站着一个跟她个头一般高的男生。我认出来,他们是一对情侣,经常来吃面,总是点一式两份外带到网吧。女孩很漂亮,而且每次都会抱着她的泰迪狗,所以很容易给人留下印象。
“你吃什么?”女孩问男友。
“随便。”男孩低头摆弄手机,他们每次进店都是这一番对话。
“靠,你少玩会儿手机能死啊?到底吃什么?”抱狗少女不满道,可她并没能使男友的目光离开手机。
“你吃什么我吃什么,我先过去开机了。”男孩有些不耐烦,说完就转身走出面馆,进了网吧。女孩低低地咒骂了一声,但还是点了单付了钱。
后来我把面送到网吧里,前几分钟冰冷僵硬的他们已经冰释前嫌,亲密无间地玩着LOL。环顾四周,都是跟他们一样年轻的学生,有的在狂点鼠标大骂猪队友,有的趴在桌上睡着,一看就知道已经在这里待了几天几夜。网吧里充斥着不眠不休的嘈杂,香烟氤氲,无比迷幻,不知道这里是否还有没有从校门走出的世外高人。
老刘说:“真想不通,有的小孩宁愿花三碗面的钱去上一天的网,一天就吃一顿饭。”他很难理解,但其实尚年轻的人在挥霍青春这件事上根本不需要被理解,尽管世界对荒废时间的人终将露出残忍的面孔。
“晚上不睡觉在被窝里看武侠小说,这事儿你年轻的时候肯定也没少干吧!”我说。老刘笑而不语,仰头看灯,做思考状,这时店里又进来了两个客人。
“老板!弄点吃的!”说话的男青年中气十足,带着一个化着浓妆的女孩进店坐下,熟门熟路地走到冰柜前拿了两瓶汽水,看来也是面馆的常客。
“两碗排骨面?”老刘问。
“要得!”
老刘进厨房煮面,我坐在柜台后发呆,顺便听客人聊天。
男青年坐下就掏出烟来点着,浓妆女孩啧了一声,伸手把他嘴上的烟夺过来摁熄在烟灰缸里:“都说了你多少次了。”
“唉,烦不烦。”男青年压低了声音抱怨着,企图重新掏出一支烟来。
“你还不耐烦了?首付还是问我爸妈借的,你可别忘了。”女孩见他这样,板起脸来,声音也提高了八度。
男青年听见这话,没再说什么,把烟盒踹回了兜里,讪讪地嘬了口汽水。两人沉默着,店里的气氛尴尬起来。
这么多年,面馆接待过很多结伴出来吃饭的情侣,有的正逢热恋,恨不得对坐互喂饭食,有的一进店就各自掏出手机把玩,几乎没有交流。有心的话,也会发现今年某个男孩身边坐着的女孩已经不是前两年的那个。
有一段时间,我跟老刘拿进店的客人为对象,以看人识身份为乐趣。我看人一向爱走眼,但大一的学生和大四的学生却是很好区分。因为较高年级的男孩女孩们脸上总是会多一分凝重,为了即将落幕的大学季,为了即将继续延伸的人生车辙,为了需要削尖脑袋的好工作,为了高价的商品房。
男青年和浓妆女孩相对无言地吃完了面,直到结账走出面馆都没有再交谈。“这男的去年在这条街上推销豆奶,现在不知道在干什么。”老刘说。我想了想,发展必定不是很如意吧。
这两人刚走,一个学生模样的女生走了进来。
“一碗素面。”她说。
“下班啦?”老刘笑眯眯的,女孩应了一声,也腼腆地报以一笑,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素面做起来最为简单,但是老刘多捣鼓了一阵才把面端出来,上面盖着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
“你搞错了吧?她点的是素面啊。”我悄悄问老刘。
他擦了擦手说:“她啊,是外地来的,每天都去做兼职,这个点才回学校,也老是上咱们家店来吃面。”我看明白了,老刘这是大发善心做慈善呢。
女孩应该是饿极了,吃得飞快,过来付钱的时候怯生生地说:“谢谢老板,煎蛋多少钱?”
“不要钱!”老刘乐呵呵地摆手。
“这,这不行,我太不好意思了。”
“没关系,辛苦一天了,得吃饱!”老刘指指我,“这个是我女儿,她以前也是再外地上的学,经常去做兼职,看到你呀,我就想起她当时也是这样在外面生活的……”
这一碗面卖掉之后,老刘终于打算收摊了,卷闸门拉下来之后,面馆顿时变得安静了许多。一天的经营,地板变得油腻,垃圾桶堆满了需要清理的垃圾,厨房里也有很多等待清洗的碗盘。
老刘手脚麻利地拖着地,我一边洗着碗,脑海里边回响着他之前的那句话。跟许多的中国式家长一样,他从来不舍得煽情,所有的关心牵挂都心照不宣,从不流于形式,也只有在不经意的情形下,才能听到一个父亲的内心所想。
“你放那儿吧,明天我来洗。”他已经把外堂打扫干净,走进厨房来说。
“哎,有点饿了,爸,也给我下碗面吧,”我洗完了最后一个碗,“加个荷包蛋!”老刘乐了:“好。”他走到锅炉前重新把火点燃。
地板被拖得很干净,明天开了店门,又是崭新的一天。我在椅子上坐下来,准备当今天最后一个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