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培禾
1987年春,心怀看海、画海的初衷,从“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江南,远足千里,来到了“茫茫东海波连天”的东山岛,充满了新奇和兴奋。几天下来,心理落差之大,未曾预料,放眼茫茫敻辽之海;纵目荒僻苍凉之岸,莫名的焦虑和不安油然而生。住了几天更有废然思返的念头。经过几番心理自搏,还是选择留下,于是就开始了近半月的写生之旅。
野外写生非常辛苦,每天餐风沐雨,背着画具,兜里揣几包饼干,在海边一坐就是一天。所见之海,并非想像中的那样波光粼粼、湛蓝清澈,海水经常是浑浊不堪的。环顾四周,水天一色,灰蒙蒙雾茫茫,看不到一块饱和的颜色,整个世界仿佛被蒙上了一块巨大的灰布。海风也不尽是想象中的那样轻柔而清新,扑面而来的风里多半是裹挟着一股咸咸的水汽和浓浓的腥味。一旦风暴将至,天空乌云密布,海面黑压压一片,你正想着赶紧收拾画具,准备返回时,顷刻间,狂风大作,浊浪滔天。怒吼的海风不仅轻易把画架掀翻卷跑,还能把人吹着飘飘地走。即使在风平浪静的时候,你坐在礁石上正画得入神,忘了涨潮的时间,海水已悄悄地满过了你的脚背而不自知,瞿然回首,海岸线离你越来越远,海平面越升越高,一种恐惧感顿然升起。此时你在慌乱中脱下鞋子,卷起裤腿,涉水拼命地奔向岸边,而海水像有意捉弄你似的,它不断扩大着你与海岸边的距离,让你无法到达岸边,永远在海中与它嬉戏。这是我第一次离大海如此之近,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大海是这般的神秘莫测和惊心动魄。
傍晚归来,偶然间,我走上招待所的屋顶平台,登高及远,临风望海,却别有一番心境。不慌、不惧、平静、从容,有点心如止水、悠然自得的感觉。须臾间,我和大海的关系似乎变得亲近起来。暮色中的大海是静静的、沉沉的,白日里的喧嚣和狂躁都已销声匿迹,给你一种静谧和安详的感觉;层层细浪相继追逐并拥抱着灰色的沙滩,发出轻柔的“沙纱”声,宛如德彪西《大海》中的优美旋律;停靠在海边的大小渔船和参差林立的桅杆,在暮色苍茫之中显得影影绰绰、诗意朦胧;皓月繁星与万家灯火交相辉映,勾勒出一幅璀璨夺目、美妙迷人的画面。此刻,似乎正验证了瑞士心理学家布洛的一句名言:“距离产生美”,人与人之间的美感产生于两者之间适当的距离,那么,人与自然呢?自然之美是否同样因距离而产生?这是我的臆想推断,是否符合审美逻辑,不敢断言。
时过境迁,许多事已渐渐淡忘,但有些事已走入内心,永生难忘。在东山岛的寥寥数日,享受过碧海蓝天、风平浪静的美好时光,更遭遇过狂风肆虐、巨浪滔天的恶劣天气。作为一位短暂停留的过客,是无法体验和理解当地人的内心感受的。渔村的房屋都是临海而建,多半渔民的房屋就建在海堤之边。我亲眼目睹,狂风掀起的巨浪像矗立的山峰一般,一轮接着一轮地撞击着海堤,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时而海浪越过海堤不断地冲刷着房屋的墙体。我恍然明白,渔村房屋的墙体为何是用石头垒筑而成,窗户的尺寸为何那么小,小到像一个瞭望口,就是为了抵御风浪的侵袭。渔村里的青壮年都要赴远海捕鱼,短则一月,长则半年。每当遭遇恶劣天气,村里家家户户都是木鱼声声、香火缭绕。村头上的妈祖庙更是人头攒动,络绎不绝,一柱柱燃烧的高香,摆满庙里庙外,香烟弥漫,昼夜不灭。有许多携小抱幼的妇女迎风伫立在海堤上,像一尊尊雕塑,翘首远眺着海的远方,久久不愿离去,有的老人面向大海长跪不起,双手合十,念念有词,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祈愿,期盼着远海的亲人能一帆风顺、平安归来。如此令人悲悯而无助的场景,如同一幅画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至今让我感慨不已。面对自然,人是多么脆弱和渺小,至此,让我悟出了妈祖庙里高香昼夜不灭的真正含义,懂得了在强大的自然面前,人怎样以同样强大的生存意识和精神信仰,与其共生共存。他们向海而生,依海而活,既敬畏大海又感恩大海。正如老子所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是无法抗拒的自然法则,遵循这一法则,正是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智慧所在。
37年过去了,随着现代化建设的高速发展,如今的东山岛日新月异,由原来的荒凉之岛,已建设成为国际和国内享有盛名的旅游打卡胜地。我的心中充满欣喜和激动,似乎又有了重回东山岛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