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韶对我说:来了就多住几日,后天就是端午,三、五好友在黟县一处不为人知的民宿有个雅集,欢迎参加。我其实心动不已,早就听说他与友人们经常有这样雅致的活动,在好山好水之间抚琴、吟唱,如同神仙一般。可是说好了要去安庆看一台黄梅戏,也是身不由己,嘴上却说,我五音不全,抚琴沾不上边,吟唱找不到调。谁知方韶说,吟唱就讲究那个意思,完全不比唱的好坏,也不比调的精准,只要张口发出自由自在的声音便好,从中感到松驰与愉悦,在音乐中接受了陶冶。他这番话,更新了我对吟唱的理解。
知道我有事留不下来,方韶有些遗憾,转身对助理说,雅集不拘形式,取一张琴来,等会儿乘着酒兴,对着新安江的夜景弹上几曲。琴取来了,放在并非专用的琴桌上,虽然稍高些,却挡不住敞开胸襟之后的那番情致。他先让助理试了一段练习曲,随后不紧不慢地说道,今晚虽然没有月朗星辉,但是有细雨,有美酒,有江景,有好友,仍然称得上美好的良宵,我就弹一段《良宵引》吧。随着方韶的琴曲,看着窗外的孙王山星光点点,江面上倒影着夹岸的火树银花,我真切地体会到《琴谱析微》所言不虚:虽止二段,然音韵大雅,有缥缈凌云之致。一曲弹罢,方韶知道听者意犹未尽,稍作停顿后说,接下来的这段《卧龙吟》里有唱词,各位不介意我这破锣嗓子的吟唱吧。掌声方落,琴声又起,迂回曲折,淋漓尽致。特别是唱到“归去归去来兮,我夙愿,余年还做垅亩民,清风明月入怀抱,猿鹤听我再抚琴”的高潮处,我隐约看到了诸葛孔明的身影,满怀豪情,即将出山,却又深知天命难违,竟然是那样的悲壮。
抚琴时,方韶完全是物我两忘的状态;琴声戛然而止后,又显得格外的清醒。他反复强调,徽州的传统文化资源丰厚,当下需要有人去传承,去弘扬。比如说古琴,编辑《西麓堂琴统》的明代著名琴家汪芝就是歙县人,而如今,古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这里却很少有人继承。他诚恳地说,他清楚自己的水平不高,但必须努力实践,这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所以,方韶不仅在徽州各处倡导有关传统文化的雅集,连出国访问也背着一张古琴。2017年,他参加一个文化代表团,出访正值军事管制期间的埃及。走在大街上,突然有一群荷枪实弹的士兵围了上来,命令他抱头蹲下,弄的他一头雾水。原来,他背的那张古琴装在布袋子里,从外面看上去,就像一枝狙击步枪。
说了半天,方韶似乎是一个琴家。当然,说他现今像个琴家倒也无妨,但说到他的拿手好戏,还是首推砚雕,而让他这两年名声大振的,则是与砚雕相关的建筑石雕。从2017年下半年开始,方韶便投入到中国参加第45届世界技能大赛建筑石雕项目比赛的准备工作当中,建设培训基地,选拔和调教选手,当选中国专家组组长,直到2019年8月率领选手参赛,两年来忙的不亦乐乎。付出终有回报,方韶带出来的郑权,为中国拿下这个项目的第一面金牌,为安徽捧回参加大赛以来的第一面金牌,让五星红旗在俄罗斯的喀山赛场高高飘扬。据说,郑权夺冠的当天晚上,他们四个人喝掉六瓶高度白酒,醉的痛快淋漓,在异国他乡度过了一个狂欢之夜。
尽管如此,我们的话题必须来到砚雕上,毕竟那是方韶的最爱,也是他的最为迷人之处,比始终挂在他的嘴角的淡定笑容和黑白相间的美髯还要迷人。
至少是将近20年以前的事了。那时,我每到徽州,都要在屯溪老街上随意漫步,探访那些古意盎然的店坊,找寻那些包浆温润的雅玩之物,未必一定买下来,只是放在手上摩挲,便能感到怦然心动的满足。一次,又在老街上溜达,一家店坊门头上的横匾闯入我的眼帘,匾上写着“砚山裁云轩”五字行书,多么美妙而又令人充满遐想的名号。古人常把“裁云”与“镂月”“剪水”“缝雾”连在一起,所谓“裁剪行云”,也就是比喻裁剪技艺的精妙和新巧,裁剪的对象,必然是丝绸一类的软质织物,即如唐人李义府《堂堂词》所言:“镂月成歌扇,裁云作舞衣”。而眼前的名号,分明以石为云,裁云斫砚,洋溢着化坚为柔的奇思妙想。及至步入店坊,看到每方砚品上缠绕的线条柔情万缕,延伸到不同方向的弧度如同柔风过柳,舒卷自如,我在心中默默念出清人陈坦之《塞翁吟》里的佳句“裁云刀尺犹香”。那天,我见识了坚硬的砚石竟然也能充满弹性,显得风姿绰约,虽然没有见到店坊主人,从此却牢牢记住了方韶这个名字。
几年后,我认识了方韶,也就更加关注他的砚雕创作,进而与他有过一次难忘的交谈。2015年11月,第二届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统技艺大展在徽州举办,我在开幕式上见到方韶,相约找个时间喝茶聊天。展览结束的那天,我来到屯溪老街,再次造访那间“砚山裁云轩”,很想知道他的“化坚为柔”是怎样炼成的。明白了我的来意,方韶稍加思索,从嘴里慢慢地、坚定地蹦出几个字:文气,诗意。他接着说,砚材的质地虽然坚硬,但透着细腻、润泽,兼以流畅、圆融的种种天然纹理,自身已经具备了“刚柔并济”的风度和气韵。至于雕刻者要做的,就是顺其自然,除其尖锐,剔其冗赘,化坚为柔,使砚材的美更加文气,更加富有诗意,就像唐人徐夤《钓丝竹》所吟咏的那样:“雨润摇阶长,风吹绕指柔”。
我记得,他后来又指着案头上用于焚香的砚石补充说,实际上,任何石头,哪怕是那些有缺陷的许多人看不上眼的废石,都具备有待开发的文气和诗意,就看雕刻者有没有文化积淀,能不能灵光一现。比如这方石头,早先就是废石,肉少骨多,很难打磨,我盯了几年,也苦恼了几年,不知道如何下手。忽然有一天茅塞顿开,妙用石瑕,石筋多,于是刻上一些植物的叶茎,可谓亦筋亦茎;石面高低起伏,不适合大块面的构图,于是散点分布几只体量很小的草虫,构成一幅气韵天成的《贝叶草虫图》。是的,那是齐白石先生经常画在宣纸上的题材,如今被方韶刻在石头上,载体固然变了,贝叶仍在飘拂,小虫仍在歌唱,诗情画意仍在荡漾。那些看上去微不足道的生命,却是那样的轻盈飘逸而又柔韧不屈,还能引发“世情看透皆多事,未若禅堂贝叶经”的丰富联想。
出道30多年来,方韶坚持随心随形,坚持浅雕隐雕,坚持化坚为柔,坚持由技及艺。看他的砚雕作品,诸如《鱼之乐》系列、《岁寒三友》系列、《古风》系列、《徽州印象》系列等,刻刀落在虚实之处,刻痕留在有无之间,尽显含蓄、空灵、文气十足、诗意盎然的艺术风采。尤其是《云纹砚》系列,那些完全不像刻成的,仿佛从砚堂里、从砚池中飘逸而出的朵朵祥云,仪态万方,美不胜收,看的我如醉如痴。2005年,方韶制成眉纹仔料《烟云舒卷》砚,以千回百转的云纹破边度石,从砚边将砚石裹缠,似层云叠出,山岚四起,又似云涛成锦,云锦天章。面对此情此景,我的耳畔响起了唐人董思恭的《咏云》吟唱:“帝乡白云起,飞盖上天衢”。2008年,方韶又制成一方雁湖眉纹《云海苍茫》砚,人工的刻痕与天然的纹理已经全然融为一体,难舍难分,云波、水浪、雁影,都与旷远、辽阔的天际相连相依。如此浩瀚、博大的景象,又让我想到另一位唐人姚合的《咏云》诗句:“来依银汉一千里,归傍巫山十二峰”。到了2011年底,方韶接过一块苦于形陋,无人下刀的眉纹仔料,巧妙构思,起死回生,制成《入云龙》砚。分不清哪儿是眉纹,哪儿是云烟,在砚堂上轻柔流泻,美的令人心颤;砚池的边壁处,另有见首不见尾的神龙正在穿云破雾,潜渊登天,有如“山头触石应常在,天际从龙自不归”。
久久沉浸在方韶的砚云里,再抬头看看一边的方韶,忙时斫砚,闲来抚琴,客至酌酒,友去阅经,不也是随风飘忽的一片行云。这片云时而浓聚,时而流散,时而翻卷,时而腾空,时而化雨,时而成龙,渐渐地,飘向了远方。
2021年端午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