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宝木笑
前几年,“诗和远方”与“眼前的苟且”在网上进行了一场大战,内里的起承转合让人心生叹息。当年高晓松一句“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点燃了网络,“诗和远方”红遍网络。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后续的网络讨论却出现了转向,很多人开始更深地思考现实和理想,很多人开始玩味可行与可能。“生活除了眼前的苟且,还有苟且的苟且”之类的“反远方”派获得了很多人赞赏,于是,双方开始激烈地争论。今天,这样的争论依然继续,只是每个人已经不再像当年那样情绪激动。大家明白,“诗和远方”与“眼前的苟且”都没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每一份生活都有自己的无奈,都是身不由己,互不相让又何苦呢?所以,约翰•史崔勒基的《世界尽头的咖啡馆》也许更适合现在的我们:生活已经教会我们安静下来思考,我们需要的已经不是振臂高呼的口号,我们需要的是更深层的心灵共振。
《世界尽头的咖啡馆》带着浓郁的自传体反思录的性质,我们已经分不清现实中的约翰•史崔勒基和书中造访65号古路上咖啡馆的约翰。因为,在咖啡馆中的一切就像约翰在解释现实中的自己,那是现实中约翰故事的前传。现实中的约翰很有点儿“突然的自我”的味道,他拥有 MBA 学位,在企业工作多年,32岁那年,却突然和妻子背起背包,踏上环球之旅,花了9个月时间走过7万里路程。而《世界尽头的咖啡馆》就是约翰在结束这7万里路的旅程后写出的,刚开始约翰也许只是一种单纯的表达冲动,就像他当时义无反顾地与妻子踏上说走就走的旅程,所以这本书开始的时候是约翰自费出版。写作这种事情总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没想到这本小书一年之内就成了畅销书,而且畅销了整整16年,被翻译成39种语言,成为57所美国高校指定的研讨读物。
这是一本从文本意义上讲非常简单的书。约翰要“出门散心”,然后遇到了交通拥堵,路上都是烦躁的人们,约翰鬼使神差地走上了一条别人看来的“岔路”。这条“岔路”其实充满着隐喻色彩,我们正在拥挤着的主干道满是焦虑和急躁,但一旦你走上了一条少有人走的路,初期的那种感觉反而让人充满着不安全感。“一个小时后,我彻底迷路了,我只路过一个狭窄的路口,那儿竖着好几块标识牌,让人一看就知道情况不妙,开出40英里后,不仅一个人没见着,还开上一条名字带个古字的路,周围一片荒凉”。这个时候,已经接近晚上8点,油表指针已经就要滑到标有E的红线之下。也许,很多人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停下车放弃,他会打电话求助,而不会再冒险前行。约翰应该算是其中很幸运的人,他遇到了“世界尽头的咖啡馆”,遇到凯茜、迈克还有安妮,从这天晚上的晚餐开始,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的黎明之前,文本完全以人物之间的对话展开,最后约翰离开咖啡馆,开始新生活。
然而,《世界尽头的咖啡馆》在这种情节的简单之外,充满着一种不露痕迹的隐喻色彩。从约翰当时的情况看,马上车子就要没油而止步,对一个自驾的现代都市人来说,这其实就相当于来到了“世界的尽头”,因而那个荒郊野外的咖啡馆对他来说,自然也就是“世界尽头的咖啡馆”。在这个奇怪的地方,他遇见了改变自己一生的事情,先是菜单上赫然写着的三个问题“你为什么来这里”、“你害怕死亡吗”、“你满足吗”。对话在“我”、凯茜、迈克和安妮之间进行,但却不是大家一起的讨论,而是每个人与约翰聊一阵子,探讨一个问题。而他们之间探讨的问题,更像是围绕着“菜单三问”衍生出来的逻辑链,是一个人要回答“菜单三问”的心路历程。
欧美将《世界尽头的咖啡馆》定义为“心理自助经典”,正是和这种貌似形式内容简单,但却充满隐喻和神秘色彩的文本风格对应的。在那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怎么就出来了一个咖啡馆,谁会把咖啡馆开到那样一个没有客流量的地方?这个咖啡馆在午夜时分,竟然还有不少的人,书中先是有个细节说“一个女招待(凯茜)在远处的包厢和两个客人交谈”,后来又有个细节说“迈克说完站起身来,向正在跟其他客人说话的凯茜走去”,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四周又没有居民区,这里距离主干道又很远……所以,约翰自己也说,每当他和别人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们都会说它神秘,像《迷离时空》。所以,这个咖啡馆从文本创作角度说,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个隐喻体,它连接着现实和虚无,那个虚无就是文本主题的所指,就像卡夫卡笔下的城堡,就像我们熟悉的大观园。
在似有似无中,约翰的故事充满着多重隐喻的心灵引导色彩。“世界尽头”有着自己更深的内涵,当凯茜、迈克和安妮围绕着“菜单三问”和约翰聊天的时候,我们得以顺着他们聊天的内容反观自己的人生和生活。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这本书完成着“心理自助”的文本功能。为什么我们觉得约翰是进行了人生中的一次“突然的自我”?因为在我们看来约翰就是现实中的你我,约翰每天坐在格子间里,每天工作十到十二个小时,很有点儿“996”的味道。回溯自己的人生,约翰也是镜中的我们,高中的时候,他为了考大学而努力,上了大学,为了找工作而努力,上班后为了升职加薪而努力。虽然约翰知道自己这样牺牲生活,舍弃思索,换来的也许就是自己升了职之后,顶多就是搬进独立办公室,工作时间变成十二小时到十四小时。但这一切都是完全符合主流价值观的标配行为,就像我们每天开车拥堵在路上,明知道哪里不对劲,但依然不会扔下车轻装前行。
“突然的自我”就像约翰32岁时的“说走就走的旅行”,在周围看来就是“疯了”。《世界尽头的咖啡馆》要实现的,既是故事自身的隐喻魅力,更是这种用强代入感将读者拉入“心理自助”力场的体验效果。“世界尽头”如果换成我们熟悉的说法,也许就是那句“一眼就能望到头”。而约翰告诉我们,在那里有个咖啡馆,就像在我们人生迷茫的时候,邂逅的一处古庙。凯茜、迈克和安妮是不是真实存在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菜单三问”中被当头棒喝的你我。约翰的迷路同样也是一种隐喻,因为约翰不仅仅是在野外迷了路,他的人生其实也早已迷茫,这样疲惫地工作和生活下去,真的是我们想要的么?而这也是凯茜“开示”约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书中说的“PFE”(purpose for existing)——存在的意义。从这里开始,约翰和书中人物已经完全弱化,读者的视角逐渐代替书中人物视角,人物对话全方位引导读者思维路径,也正是在这个角度上,《世界尽头的咖啡馆》作为畅销16年的“心理自助经典”是很值得一读的。
从凯茜提出“PFE”开始,全书的逻辑变得更加清晰,内里的叙事节奏更加紧密,迈克和安妮的加入,只不过是文本创作避免人物使用疲劳的必然。我们可以将他们和凯茜合为一体,同时抹去约翰,于是《世界尽头的咖啡馆》就变成了这样一组我们自问自答的镜中对话。这些对话将直接连接着我们内心埋葬很久的“突然的自我”以及我们脑海中那永不磨灭的“诗意的生活”。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这个问题也许不好回答,但你一定知道自己想做的事情是什么。那些是别人期待你做的,还是你自己非常喜欢做的?如果是你真正想做事情,你会发现这些事情背后暗含着你自己认可的“存在的意义”。也许,你喜欢做帮助别人的事情,或许你喜欢做创作类的事情,或者你喜欢做旅行一类的事情……但不管是哪一种,你会发现在做那些事情的时候,你的心情是极为愉悦和满足的,因为你的本我在潜意识中正在享受着那个“存在意义”短暂实现的巅峰时刻。
可也正是在此处,我们遇到了让我们最为纠结的核心问题——现实的生存。平心而论,谁都想去过那种幸福而满足的生活,但人得活着,活着就需要吃饭,就需要穿衣,就需要柴米油盐,就需要成本,而这一切都需要钱。所以,我们明知道诗和远方,却只能选择眼前的苟且,那些蠢蠢欲动的“突然的自我”,只能和“诗意的生活”一同舍弃。而在这里,书中借安妮之口道出了其中的逻辑错误:并不是生存还是毁灭绊住了我们通往诗意生活的双脚,而是我们脑中的思维定式困住了一个个本应幸福自由的灵魂。安妮说自己之前也是如此,觉得生活需要钱,为了挣钱,只能找一份工作,这份工作也许并不符合我们的理想,我们花在这个工作上的时间也并不符合自己理想的时间安排。我们告诉自己这只是暂时的,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能开始做其他事情,那些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情。
然而,事实是这样么?显然,答案是否定的。人远离那个“存在意义”的核心问题越久,或者说有意无意地忽视那个终极问题越久,人就越会陷入一个恶性的死循环。安妮的讲述就是在描述现代人的这种死循环:因为做了一份没有满足感的工作,并且花了很多时间在上面,人在心理上就会越来越不满足。我们会怎么办?看看我们周围就会明白,我们周围是不是有很多人在整天盼着退休?觉得等到退休的时候就可以去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了,就可以旅行了,就可以实现一直以来的夙愿了。然而,问题的关键在于在这之前的漫长时光我们如何自处?后工业时代被网络化加持之后,铺天盖地的消费主义借此成功渗透到每个人的内心最深处。那些无孔不入的广告,持续暧昧地向我们传达这样一条妖冶挑逗的信息:只要你拥有这款产品,你就在实现着自我。
于是,某种意义上的“丧尸世代”开始形成,在职场上我们貌似都有着坚强的外壳,但目光却日益空虚呆滞,消费是唯一能吸引我们的血肉。我们每天做的不是自己想做的事,为了弥补心中因此产生的空虚,我们会买更多的东西。我们希望那些广告中说的是真的,哪怕只有一丝一毫是真的也好,希望那些商品能够代替“存在意义”给我们带来的满足感。这就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死循环:我们会买更多的商品,要付的账单越来越多,工资在增长,但我们却觉得手头越来越紧,我们更加需要眼前这份工作,为此我们变得越来越能够忍受,内心却变得越来越脆弱和焦躁。由此延伸出更多的链式反应:白天的工作不是我们想要的,晚上的加班不是我们情愿的,虚荣是唯一能平衡我们内心的砝码,狂欢成了我们所剩无几的出口,熬夜、酗酒、交际、应酬……我们在拼命消费着自己用舍弃“生存意义”换来的薪水,我们在肆意浪费着本应更加充实而快乐的青春。我们都憧憬着退休之后的周游世界,但时光已逝,在最好的年龄放弃了自我,青春有悔之后的晚年,又怎能撑起“丧尸世代”的最美夕阳?
梭罗说:“我来到这片树林是因为想过一种经过省察的生活,去面对人生最本质的问题,看看是否有什么东西是生活必须教给我而我却没能领悟到的,想知道假如我不到这里的话,当我临终的时候,会不会对自己并没有真正地生活过毫无觉察。”幸福绝不是单纯的感官享受,幸福涉及到人类的灵魂。灵魂的愉悦可以通过物质,但一定远高于物质。在一个人的一生中,那些真正思索过“存在意义”的人是可敬的,那些真正找到“存在意义”的人是幸运的。因为人是一种非常玄妙的生灵,“存在的意义”就像画龙点睛,一旦点睛,人可以为了实现“存在的意义”做十件、二十件、甚至成百上千件事情,他可以做任何事,他不会疲惫,因为他们对生活的满意度极高,内心充满着幸福感。而这正是约翰在“世界尽头的咖啡馆”,在凯茜等人的引导下,面对着人生终极问题所作出的领悟,也是他“突然的自我”的起点。
值得一提的是,《世界尽头的咖啡馆》并未完全止步于这种形而上的哲学讨论,约翰给出了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这也是这本书令人尊重的地方。如果我们还没有达到实现“突然自我”的经济基础,当我们注定不能义无反顾地奔向“诗意生活”,我们就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坐以待毙了么?不是的,虽然人类已经集体让自己的社会碎片化,并碎片化了自己的生活,但我们依然可以利用这种碎片。用书中的话就是:
“我的生活从一些小事开始慢慢改变,我开始每周为自己多留出一点时间。我再也不用物质奖励拼命工作的自己,而是开始做自己想做的事。每天,我都花至少一个小时做我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有时候,我会读一本让我热血沸腾的小说,有时候,我会出门远足或者做做运动。后来,一个小时变成了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又发展到三个小时,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把精力全都放在我想做的事上了”。
现实之所以强大,就在于它更符合世人最实际的生存状态。幸福之所以需要智慧,就在于生活并不是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突然的自我”并不是让我们变成不可理喻的怪物,“眼前的苟且”也不一定就要我们放弃内心所有的尊严。谁说“诗意的生活”就一定要离群索居?思想的高度不在于我们居所的位置,而在于我们人生格局的广阔。真实的人间烟火,既不是“诗和远方”,也不是“眼前的苟且”,两者都不足以涵盖你独一无二的人生。我们人生的关键在于,在世事的消磨之下,我们是否连每天那一个小时的“突然自我”也要让位于消费和狂欢?是否已经将人生的思索鄙夷为一种可笑的幼稚?然而,恰恰是这种被消费和狂欢敌视的、貌似无用的思索,决定着你我能否即使身处此岸,依然可以审视自己的灵魂,以每日短暂的“突然自我”,抵达彼岸永恒的“诗意生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