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障”(七)

我跟随江红,在阿克塔索斯的土地上快速飘过。在我们身边,无数建筑以怪异的状态堆放着,不时还有奇特造型的雕塑出现在天边。这里的色调是黑红色的,给人以诡异而温暖的感觉。各种形态各异的鬼怪出现在我们附近,他们中大多并不算很恐怖,在和忌日塔的交谈之中,我得知,那些未知而可怕的存在并不会出现在这座城市之中。

走了一阵,我又忍不住回想起了有关四平街的一切。

“江红,你的家……”

“不用着急。”江红挥动着触手,声音变得更加虚弱了,“距离这里还远着呢。这座城市的面积,和人间相比,大约是半个地球那么大……而对于崇尚自由的我们来说,在这片土地上并没有所谓的交通工具。能够去到多远的地方,都取决于我们自己。”

我看着他,不知为何,我在这个人身上的确没有感知到半点危险的气息,反而,随着同他的不断接触,我的意识正在暗示我不必将他当作敌人。也许是出生在同一片土地上,他成为了我死后除忌日塔以外结识的第一位同行者。

“可是……这么远……”

“孩子,我们没有必要心急。这世界上的人们都太过匆忙,唯有死后,我们才能感受到从容与安宁。只可惜,还有许多人认识不到这一点……他们认为,只有抓紧时间,时间才会眷顾他们。”

我们又沉默了一段时间。在经过了一片立有巨大人脑雕塑的公园之后,江红的情绪变得很不稳定,他似乎又被一团一看就无法食用的黑雾所吸引,费了好大功夫才清醒过来。也正是在此时,我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疑虑,小心而谨慎地向他问道:

“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食物?”

而他并没有正面回答我。

“你生活的那个世界……那个年代,我们国人的生活……是怎样的?”

长路漫漫,为了避免无聊的气息笼罩我的形体,我开始向江红说起有关自己生前的故事。我从小对于近代发生的大事就颇有兴趣,以至于现在,我可以轻易地说起辛亥革命和民国建立的故事。当然,我还是将说话的重点放在了自己的生活方面。我将这十四年来的所见所感悉数讲给了面前的这个人,从四平街的风土人情到父母的工作、家中的田地,再到那座寺庙,山海经与那团黑影。这段时间内,江红一直认真地听着,最后,他只说了一句话:

“我们到了。”

我幡然醒悟,向前看去,这才注意到我们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一个全新的地方。方才的一切都被抛到身后,这里相对来说更加宁静,路旁多出了一些奇特的树木和歪曲的灯柱,不知以何种能量驱动的发光部位散发出淡蓝色的光芒。我们的正对面,矗立着一座并不起眼的小房子,房子的一圈没有门,只有密密麻麻的窗户,从远处看就像一排牙齿,非常“富有特色”的一点是,房子后面笼罩着一大片浓密的黑雾,就和江红先前在忌日塔吞食的东西一模一样。

“欢迎来到我家……讲真,这地方要比我生前住过的地方好多了。唯一美中不足的一点是,什么冥界资源研究部的成员总在打我那些食物的主意——那可是我辛辛苦苦从各处收集来的。”

“冥界资源研究部?”

“这个地方的居民们都比较有闲情逸致,他们总喜欢自己建立一些古古怪怪的组织。要我说,比那当年孙先生建立的兴中会、同盟会差了不只一点半点。”

“可你刚才不是说……要过的从容一点才对?”

“总之,先进来吧,孩子。这里的人们多数不在意住所,我和他们不同。以后如果你想住在这里,我也欢迎。”

江红一颤一颤地飞着,似乎快要支撑不住,又来到黑雾面前,吸了一阵才恢复理智。短暂的迟疑之后,我随便找了一扇窗户,飞了进去。

这座房子十分特别,给人一种梦境般的孤独感。望着四周从窗户处涌入的冷清光芒,我的心中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这种感觉不同于我在家中无聊时望向天花板上蜘蛛结网时的心境,同我沉浸于书中世界直到天色已近黄昏时的失落也有所不同。这里像是一场梦,被人遗忘的家具,简单摆放的未知物品,不加装饰的房间四壁,只是不知道陷入梦境之人何时能够醒来。

“怎么样,你认为这里怎么样?”

江红飘进屋来,脸上没有表情。他从一堆我看不懂的东西里面拿出了一个小盒子,一遍摆弄,一边问着——他知道我有很多话想要对他说。

“这里……很好,很简单,但也有些……怎么说,太安静了一点。这里平时也是这样的吗?”

“一直如此。”

他沉默了。我也在沉默,直到一个新的问题打破了这寂静。

“孩子,你应该对我的故事很好奇吧,”江红打开了那盒子,奇怪的是,明明不大的盒子中却装着一大堆东西,多数是一些用未知的塑性材料做成的小模型。这里面既有小人,还有十分逼真的小房子和武器。他落在地上,触手散落在附近,只用“双手”一一拿起那些小模型,依次摆放到地上,“靠近一点。我要用这些为你讲述一个故事。”

我向前去。

他俯下身子,在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他眼中的光——即便已经死去,却依然能够映射到另一个人心底的光芒。我们相对望着对方,不知为何,我从他的身上看见了一个人的影子。我并不认识那个人,但在那影子的身后,还密密麻麻地站着一大群人。

“这一切,都要从一个破旧的南方小山村说起。”

江红拿起一座小房子。那上面的颜色多数已经褪去,这显然是他第一个制造出的东西。虽然经历了二十余年的磨损,上面精致的细节依然清晰可见。屋檐上的鸟巢,刚刚换新的大门,由砖瓦砌成的屋壁,让人一看便能想起南方的景象——安静,平和,而又简单。

“我出生于这样一个家庭。我的父亲是一名陶瓦匠,继承了祖上传下来的家业,整日以制作瓦罐为业,高兴的时候也会为我捏一点小物件,正如我现在为你展示的这些。我的母亲,则是一名典型的劳动妇女。她深受封建思想的影响,负责家中琐事的同时,也不时做些女性应该做的杂活。”

房门打开,一个孩童从屋中走出。他望望四周,不时又看看脚下,最后,似是被一些动物所吸引,自顾自地跑出了很远。

“那是童年的我。当时的我什么都不懂,只认为这便是世界的全貌。我不知道家中的贫困,也不知道国家究竟有多大,我只是快乐地过着属于自己的每一天,读读小书,干干活,夏天的时候,我会坐在院子的石头上听蝉鸣阵阵响起,而到了漫天飞雪之时,我会在附近玩上许久,直到母亲唤我回家。我们坐在炉灶的旁边,讨论着一些生活中的点滴细节,当然,他们也从未向我透露过……我们的家庭并不富裕的事实。”

江红将房子和小人放到一边,举起了两座山状的雕塑和一条崎岖蜿蜒的小路。

“我们家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很少有人能够动身前往外面的世界。那时,很多人都是如此,他们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往何方,更不知道这个世界将会带领他们去往何方。有时,我会坐在村头,望着这条路被夜色覆盖,我会思考路的另一端会是什么,而母亲只是告诉我,我还小,等到长大,我只需要继承父亲的生意,没有必要想那么多。故乡的夜色是黑暗的,但在这黑暗中亦有满天繁星。这些星星指引着我们,可是,太多人只顾看到脚下,他们太多匆忙,却又无比迷茫,认为这里便是我们唯一的归宿。”

小路逐渐隐去,一场大雪,纷纷扬扬,触动了江红内心深处的那根弦。

“再后来,也就是我死前不久,一场大雪,伴随着可怕的饥荒,席卷了我的家乡。那段日子宛如噩梦一般,我们饿到甚至要以草根和树皮为食,可是天气恶劣,哪有那么多草皮可以供我们拾取?……再后来,有人选择吃土块……那是冻土,不仅无法下咽,而且十分不卫生……这样的东西进入人的体内,只会结成硬块,导致死亡。我……我曾亲眼看见我的父亲,他……他临死前,还认为自己终于吃到了一顿饱饭……”

江红低下头,静默了一会。房屋四周依旧闪烁着蓝光,我的思绪,早已跟随他,来到了那个地方。

他最终拿起了一个行囊,将它放在了一个瘦削的小人的肩上。那个人伫立在小路的起点处,望了望身后被雪花掩埋的故乡,默默地踏上了这条唯一的通路。

“那天,我的母亲强撑着身体,把已经饥饿不堪的我送到了这里。她没有同我一起走,只是说着抱歉。她说了很多次,已经快要晕倒的我也这样听了无数次,直到最后,我再也听不见一点声音,风声对我来说,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一种符号,它送我独自离开,同时也为这一切画上了句号。”

“我走着,不知走了多远,我只感觉我的速度越来越慢,身体却越来越轻。我没有责怪母亲,没有责怪任何人,我只是感觉,这样的世界,我存在于这样的世界,我不应该就这样死去。”

“我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眼前一黑,等到我再次醒来时,并没有来到这里,而是发现自己正处于一处军营——是当时路过的广州起义军救下了我。他们为我准备食物,将我从死亡的边缘处救回。从他们的话语中,我得知了许多我先前从不知道的东西:孙中山,三民主义,大厦将倾的清政府……在这些话的最后,他们问了我有关我的故事。“

江红的表情变得有些缓和,这似乎是他人生中一个很重要的转折点。他将手中的小包裹放下,拿起了两名士兵模样的雕塑。

”他们很同情我,同情我故乡的悲惨遭遇。在交谈中,我得知,他们正在做的,乃是一件重要而严肃,足以改变人民命运的大事。前些日子,广州新军三人起义失败,得知倪映典先生的死,他们无一不感到悲痛,可孙中山等人却从不气馁,在他们的身上,仿佛有着无穷的乐观与勇气,他们坚信,成功的一天总会到来。“

”说来也奇怪,本来瘦弱不堪的我,放弃前行的我,在那一刻,突然间找到了人生的方向。能够被他们发现,这纯属偶然;可我想要加入他们的队伍,这却仿佛是一场必然。在康复一段时间后,他们看重我的观察和谨慎行事的能力,虽然没有让我参与作战,却也委派我做了些先导侦察的工作。我接受了这个任务,随后,在漫长的周转和行军之后,我来到了起义指挥部。“

”那一天,正是1911年4月25日。“

我只觉听得入神:有关广州起义的事情我曾听父亲说过,但也只是一知半解。推翻清政府统治,建立民国政府,这次起义在其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只是,我同样也清楚……

”这次起义最后失败了吧。“

江红惨淡地一笑,他显然也不想面对这件事的结局,”我们败了。可是,从你的话语中,我知道,我们的努力并没有白费。你看,革命最终……也许,现在不会再有那么多人像我一样天天吃不饱饭了吧。“

”你继续说吧。“

这一次,江红拿起了很多东西。他先是举起一个身穿军装的小人,那人的目光炯炯有神,”喏,这位便是我们的总司令,黄兴黄先生。“

”我……我知道他。“

”虽然像我这样的人同他只有一面之缘,他却在我心中留下了重要的印象。他是一个外表看起来有些憨厚老实的人,可是一旦谈到革命和革命党人,他却好像完全变了一副模样,说话斩钉截铁,绝不带有一丝犹豫。他告诉我所在的这队人关于我们这次行动的重要性,并嘱咐我们务必要在4月27日下午占据两广总督衙门附近的几间小房子,为他及他手下的120余人提供掩护。等到那时,他们会吹响海螺,所有人直接扑向警署,势必要捉住总督张鸣岐。“

说到这里,他显然有些兴奋,关键的时刻显然就要到了。他拿起几间小房子,示意我,表示这便是他们埋伏的地点。

”就是这样,我们在四周蹲点掌握地形之后,4月27日下午五点,我们做好准备,不出半个小时,黄先生亲自带领一队先锋埋伏在了我们的视线范围内。我们将目标对准不远处的总督衙门监视塔台,打算处理掉那里的清军,便于主力部队发起进攻。五点三十分左右,号角声正式响起。“

”那时的我虽然又开始感受到强烈的饥饿感,大脑一阵晕眩,可是号角声一响,我又在那一瞬间恢复了理智。我看到身边的弟兄们举枪对准目标,枪声响后,外面已经乱成了一团。“

“”快,下去接应,敌人已经出动了!!“守在窗口的狙击手喊道,我们便飞速跑下小楼,加入了冲锋队的末尾。得益于我们的行动,牵制住了监视塔台上的驻军,让先锋部队能够继续前进一段距离。不过多时,敌人大量出动,我们正式展开了对战。”

随着“战斗”的进行,江红拿出的模型也越来越多,他几乎用上了全部的触手,将那些小人和建筑描绘得活灵活现。我甚至不敢喘气,生怕错过一点微不足道的细节。

“黄兴发现张鸣岐这个懦夫居然逃跑,只得改变行军方向,也因此撞上了水师提督李准的亲率部队。在这次交战中,我看到林文、刘元栋这几位前辈相继牺牲,而我,由于太过饥饿……”

江红不再说话。他的触手变得无力,放下了最后一个小人模型,我也注意到,那箱子里早已空空如也。

“江红,你……”

“唉,我太饿了,甚至没能再帮上什么忙。我只听到黄兴仍在大声宣布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我想要向前走,可是,眼前一晕……”

“你就来到了这里。”

我帮他将他的话说完。得知了整件事的真相,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执着于吃那些根本算不上食物的东西,也知道他为何会一直珍藏着那些自制的小人模型。一直以来,他都想要见到第二个人,一个能够听他讲述旧事的人,在他的心里,始终保留着对那段岁月的回忆。他想要知道革命的结果,也想知道如今这片土地变成了什么样子。

“你……现在可以释然了。毕竟……我们现在……也还有人记得你们。”

我看向他,在他身后,那一大片阴影逐渐清晰起来。我看到了一群人,他们中,有奋不顾身,向着敌人的方向喊话的先锋队员,有因为没有缠带白巾,而不幸牺牲的援军。那些只出现在父母口中的故事,如今变成了真真切切存在的,能够永远流传下去的回忆。

“和你说了这么多话,感谢你能够听完啊。”江红合上了那个盒子,看向我。而我正准备活动一下圆圆的身体,他的下一句话却让我再次立在了原地。

“孩子,听我说,我也听到了你的故事。我不希望你像我这样带着遗憾死去,也许,我可以帮助你弥补一些事情。”

刹那间,我的眼前好像又出现了我去世时的情景。那时,我正在和一位尼姑讨论有关黑影的故事,而……就在这时,一颗子弹不知从什么地方飞出,击穿了我的颈部。

“出生在这样的时代,也许我们是不幸的。一次两次革命,恐怕也无法挽救国家的大局。正如你所说的那样,没有了清政府,还会有日本人,以后还搞不准会有什么人。这个时代本身是有罪的,是充斥着大苦大难的,但是,我,江红,真诚地希望,以后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经历和我一样的痛苦,至少,我要帮助你找到真相。即使我们诞生于黑暗,也应该努力去寻找光明。”

“你……的意思是?”

“我可以帮助你重返人间,找到你死亡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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