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半年,100天,30天……
日子一天天无声息地从指间滑过,我感觉呼吸越来越急促。
三年,这个叫做首都的地方,我来了三年,在我工作的饭馆方圆5公里之外,我对它几乎一无所知。听别人说,我每天和2000多万人在这个城市里工作、生活,可是,我的世界似乎只有这个收容我的火锅店。
同来的老乡都说我变化特别大,可我自己知道,恐怕就是,每天免费浏览各色人面、被听各家话题带来熏染吧。
刚来的时候,老板第一家分店正在筹备开业。我等提前两周到岗,接受培训。屋里除了驻店经理高亢的亮嗓,还有负责施工收尾的电钻歇斯底里的尖叫。因耳膜过度被灌注而昏沉大半天后,快乐时光终于到了。店门口空地上,往空酒瓶里灌满了水,我们右手托盘,左手手背贴腰,收腹,挺胸,雄赳赳地列队走圈,恍惚间都变成了电视上优雅的西餐服务员。瓶子一个个往上加,激活了大家自我挑战的兴奋点,笑声不断。农家出来的孩子,还怕这几个瓶子不成。
晚上回到地下室宿舍一躺,天呐,挺了半天忒直的腰,一碰床木板,竟酸痛难忍,在家收割了一天都没那么累。我赶紧扯过被子塞到腰板下,垫着,双臂一抱头就想歇歇。没想那手臂空中一顿,几乎同时,借我的嘴发出了它酸楚的一声“哎哟”。看着它缓缓下放,最后无力地扒在我肚皮上,我不忍再事折腾,转头想找一个能让眼睛发会呆的地方。同伴有的已经睡着,有的好像也和我一样。我抬眼扫了一下天花板花样的裂纹和开翘的白漆片,算计它今晚还不至纵身跃入我睡梦中张大的嘴里,才安心松下了眼帘。
接下来三个月,是我二十年来从没有过的丰盛体验,以至于总错过了给老家父母以及“他”报平安的约期。虽说他们都不同意我出来,但我知道不出来就只有早早结婚生子这条路。“我只要出去看一眼待一会就好”,这是当初我说的话。
其实我是挺佩服老板的,据说他的羊蝎子火锅配方是费了劲从当时京城最火的店取的经,配方经过改良后,生意更火得一塌糊涂。自然,1000平方米的店,我们矜贵的10个服务员也跟着糊涂了,忙。尽管这样,我还是非常珍惜这个机会,起码它让我见识到了“一个人的潜能是无可限量的”这句老家没听说过的特激励人的话。忙起来时,我们一人就可以身兼领位员点菜员传菜员酒水员数职,双腿装上了电动马达似的。我发自内心地为那些饥肠辘辘进来吃饱喝足离开的客人挥洒着青春的汗水,汗水的味道却在店里终日飘扬的羊蝎子氛围中消解无踪。
京城的食客总体来说还算比较斯文。
唯独有那么一次,包间里一伙搞同学聚会的大老爷们,喝高了。其中一位爷们东歪西倒地招呼我继续倒酒,不知是因为没站稳还是什么原因,就把大手搭我纤细的脖子了。说句掏心窝的话,当时要不是搁人家聚会高兴的场合,我瞬间的应激反应没准就是一巴掌送出去了。“您坐好,我给您倒酒。”我右手举起酒瓶举到他跟前,左手轻轻撇开了那只大手。那爷们红着双眼看看透明的白酒瓶,又伸长脖子绕过去,看看瓶子后的我。我没法生气,自然也不会陪笑,就这么用不容置疑的眼神对视。那爷们终于嘿嘿坐下。“别理他,他读大学时就爱借酒行凶!”老同学们开始哄笑。
整整一年,我闷头干活,闷头为老板为客人着想,有意无意间,淡忘了自己,淡忘了老家。我不想知道自己当初说的“待一会”究竟是多久,能多久。
春节后回家休假,我高兴地告诉父母,我工资涨了!母亲拉过我的手,轻轻摩挲并翻看着,沉默了几秒,抬头问:“季季,你真的喜欢这份工作吗?”我一愣,嘴一抿,头一歪,淡淡地说:“还行”。“那就再干一年吧,我跟你爸商量过了。”噢,终于有人为我作了主。
男友来了。他深情地宣告:“我等你回来结婚。”这个青梅竹马的家伙,是要给我注射一针稳定剂么。我轻声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回到店里,马上接到一个通知,老板要让我当收银员。按经理的说法是,大家一致认为我聪明可靠,细心沉着。第一次得到这么眩目的赞美,我居然真的“很沉着”,像孩子玩的氢气球扎了块小石头,蠢蠢欲动却始终没飘飞上天。
角色的转换我很快就适应了。这是个相对轻松工资又稍高的活,我心里戏称自己就是“收银元”的。不久后老板第二家分店开张时,作为熟手工,我被分配到了新店。我一度不明白这城市的人为什么这么爱吃这种不知是馨香还是腥臊的连名字都可怕的东西,对于那些为了排上一个号而愿意等上一个半小时的客人,我的瞳孔里映射出的是一堆堆熊熊焚烧即使缺氧也不熄灭的食欲之火。说这些话,我着实为自己言语的刻薄吃了一惊。我想也许是相对清闲的工作,让我有这么些个抛冷眼观世相的机会;也或许是因为,被羊蝎子的气味熏浸了许久却很少在员工餐里品尝过而落下的郁结吧。
不忙时,我会帮助旁边管酒水的小袁准备客人的酒水。现在咱们已经不用托盘了,精致的一个个不锈钢酒篮,稳稳的能放六瓶酒,这造就了小袁姑娘现在的绰号“铁臂袁”。住我床架子下的小杜,她床头一堆餐饮管理书,看来她雄心不小。还有一位曾经高考落榜的小夏,永远是起得最早的一个,她给自己订的目标是要通过明年的公共英语考试等级。为了能在这个城市呆住,大家都纷纷卖力上进。
我能有什么打算呢?哎,还有几个月,就要回老家了。
那会儿,正当我羞愧自己碌碌无为之际,老板终于决定与时俱进,要上电脑收银系统了。之前多少销售员踏破门槛磨破嘴皮子都无济于事。可这下我一听就慌了张,要知道我几乎没碰过什么电脑。计算器我算是玩溜了,闭着眼都不成问题。那几天我真是忐忑不安,心里都做好了万一学不会就随时下岗的准备。
来做软件操作培训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女老师。我一见她不知何故就是觉得亲切,她看人时,眉目间总有一种怜爱之光。正式培训前闲聊,她微笑着听我诉说,这是我来京后第一次这么痛快地倾诉衷肠。从电脑开机学起,在她的鼓励和耐心指导下,我出乎意料地很快就通过了考试。培训后头两天正式启用收银系统,老师还在旁边盯场。临别时,我和老师依依不舍,她给我画了一张键盘指法图,叮嘱我抽时间练习指法,还教会我怎样利用办公软件的帮助功能来自学。
转眼到了年底,老师回访来了。她送了一个精美的活页笔记本给我,上面有她写给我的几句话。我当时简直受宠若惊,一个饭馆那么多供应商过节送礼的,我小小一收银员,还是头一回领受到这样一份心意,况且她是知道我不久就要回老家的。我演示了一把自学未成才的半点电脑小技,老师美美地夸了一顿后,又建议了一些新的学习内容。
这回辞职不是特别顺利。经理传话说老板马上就要开第三家更大的分店了,希望我留下再帮忙一阵。我是不敢再奢望和高估父母和男友对我的宽容度了,所以毫无余地就回绝了经理。
开春后,在老家。我正在张罗新工作的事,是小镇上一家宾馆当客房服务员。一天晚上,家里接到前老板的电话,说是很有诚意地想请我回去帮忙,如果干得好,可以考虑升我为领班,还说我是难得的懂事的孩子。末了,特意提了一下待遇的提高――可是比原来多了50%啊。母亲举着电话,为难得直说“哦,哦”。母亲复述了一遍电话里那些话,然后望向父亲,又望向我,等我发话。我低下头,沉默了一会,佯装打了个哈欠,说困了。
把自己一个人丢在漆黑中。久违了的静夜啊,你纵容我“出去看过一眼待完一会后”,依然宽厚地迎接我的归来。即使曾经终日陷于喧嚣,我内心沉静的力量是你从小就长养我的啊。此刻,我想是时候有一个长远的规划了,我想握紧自己的方向盘。自问,我的优势是什么?我做什么时最感快乐?我希望过什么样的生活?我需要付出哪些努力去达成?城市的历练能起什么推动作用?……仅限于过去各种模糊浅薄的偶然体验,这些问题好像从未被提起,从未被认真地思考过。
想起自己因家境贫寒只能上完初中,阵阵心痛潮涨般袭来。当初学习优秀又怎样,曾经天赋灵秀又怎样。在家里帮农活那几年,几乎每周末,我都会骑50分钟自行车到县镇图书馆借阅几本书,来点亮未来一周的晚上。车筐里的书、车座上的我,和着同一节奏雀跃蹦跳。时不时瞟一眼车筐里弹跳正欢的精灵,那时候我就想,颠簸的路程竟也可以这么美啊。精灵们给我构筑了一个立体丰满的世界,让我得以熏享智者思想的香氛,尽管现实生活中我身居的并非兰室。
就象人需要左手右手一样,我想我需要生存和理想并存。虽然这次回家我没多说什么,家人似乎预知我与京城的缘分没完,对我新工作、结婚的事情也就没特别焦急;男友已从工厂里的普通学徒做到了中级技工,当我找他商量我未来一年的设想时,他出奇地表示支持:“季,其实我和你爸妈都想到一块了,就是觉得没能继续念书太委屈了你,你就按计划学点本事回来吧。只是……只是有时我真的很想你。”
半响,我忍不住抬头要去捕寻他的眼睛,猛然迎送过来了一泓明净摄人的秋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