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蒨带了陈霸先的一封密信到了兰陵太守府,侯安都亲自出门迎接,一路陪同至内屋。他为人虽有个骄矜自负的习惯,但那是对于闲人轻人位卑之人的,对于陈蒨,自当是另一番待遇。
只因他很明白,陈霸先不仅是将他作为侄子,更是作为一个不可或缺的臂膀。他更是隐约有种预感:陈霸先年事已高,而独子陈昌尚被魏人留在长安,陈家的基业,日后怕是要落入陈蒨之手。因而他对于陈蒨这个“少主”也就格外不敢怠慢。
“公子前来,为了何事?”侯安都素来自负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讨好之意。
陈蒨微微一笑,晃了晃手中书信道:“这封密信,家叔大人可是连我都不让看,独独交付于明府。”说罢,便放于案上,递了过去。
侯安都接过书信,拿在手里,反复端视了几遍,愈看眉眼愈是舒展开来,笑到:“信中是讲…”
还未及说,陈蒨便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头:“不可不可,叔父让我暗中把书信交付于明府,就是不欲使他人知晓,此事除了你与叔父之外,唯有天地知之。望明府切记。”
侯安都与陈蒨相视一笑:“我明日就要赶往京口,公子今夜就请在敝舍住下。”寒暄说完,两人就只是把酒言欢,再不谈论公务。
此日,陈蒨便与侯安都同至京口。陈霸先将侯安都召至密室,彻夜交待了整晚。陈蒨则在自己屋内,安心歇息了一宿。
接下来的几日里,徐度、周文育等部将,也一并秘密抵达京口。城内城外,四处戒严,百姓们夜间只听得山郊野外隐隐有千千万万的脚步声纷至沓来,呼喊声、怪叫声,如丝如缕,一一传送至耳畔。人心各是惶恐不安,都还以为是阴兵怪兽。只有陈霸先及其诸将,看着连日以来暗地里集结的重兵,心潮澎湃、思绪万千。
终于,在一个天色晦暗、阴云密布的夜里,这支训练有素的水军,以狂风为军号,以雷声做金鼓。浩浩荡荡却又不惊波澜地往建康城开去。
石头城高水深,号称天险,但那是就水路攻袭而言,若在陆地上观察,可以看到城门北部,直与山岭相接,雉堞因此看来也不甚险峻。侯安都是此次突袭的前锋,略一环顾了地势,便果断弃船上岸,攀至一处小丘之上。此时抬头已经可以看到外墙的边沿,他盯视左右,低声说道:“哪些壮士愿为人梯,将我抛至城中。”
众人相互看了一眼,把头埋下不敢应答,毕竟谁敢将投掷主帅?!侯安都又骂了一声:“孬种!此次夜袭,若有人助我先至,他日陈公定以为首功,升官发财、姬妾盈门,那还少得了?!”
经侯安都如此一说,众人才纷纷上前,争相请命。侯安都从中挑选了几名身材尤其健壮有力之人。踩在众人肩头,又命身材最为高大之人,托住自己脚跟,用力往上推送。侯安都本就是武艺高强之人,又借了外人之力,仅须翻身一跃,便登上了城楼。众人在城下听见上面传来了刀剑交接的声音,也赶紧如法炮制,纷纷爬进了女墙之内。
先头部队一跳入城中,便各自抽出长刀,向着敌人冲杀过去,兵器碰撞的铿锵之音,先时由小变大,过后便愈加作响,和哀嚎声混成一团。但仅仅是片刻,城楼之上很快就又复归平静,唯有鸟叫蝉鸣。城内的守军或者是被扼杀于梦境之中,或者是命丧于惺忪之际。
无人值守的城门很快轰然大开,余下的一列列吴儿趁着夜色的掩护大步迈进石头,直王王僧辩的府宅奔去。
王僧辩其时正在家中卧室内视事,他一边细心处理、批复着各类公文,一边聆听儿子王顗在熟睡中沉闷的鼾声。既宰执于朝廷,又团结于家室。王僧辩看看公文,又看看王颁,心里生出一股难得的满足和温暖。
不料这幸福只持续了片刻,就被属下一声莽撞的破门声打搅。王僧辩起身斥道:“没一点规矩,何事慌张如此!”王顗也突然就被惊醒,瞪大了眼睛不知何事。
“陈...陈霸先他要造反啦!乱军已于北门潜入,南面又有战事生起。”
王僧辩听完只如五雷轰顶,扶着墙壁才不至于惊倒在地。
王顗揉着迷朦的睡眼说道:“父亲,这人把我吵醒了,你快去责罚他。”王僧辩来不及向属下询问详细情形,一把冲到儿子跟前,将王顗紧紧抱起:“顗儿…待会儿把眼睛闭上…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害怕,父亲一定会保你周全。”
王顗歪着脑袋,不明所以地应了声:“好。”
王僧辩在左右的拥护下走出卧室。府上侍卫,尚有数百,王僧辩将其尽数召集起来,聚在庭院。这些侍卫俱是跟随王僧辩已久的亲信,往往多受恩遇。此时更不消多说,各自操起武器。
王僧辩临难不改老帅风度,镇定自若,指挥依旧:“西边贼兵尚且未至,大家伙上下一心,杀出一条血路!我这一条老命,今日就交付于各位!”说完,朝着将士躬身拜了三拜。
这些将士均是知恩图报的义士,否则也不会被王僧辩留在身边,他们见恩主有难,不约而同高呼:“誓死捍卫明公!杀出一条血路。”
王顗饶是再蠢笨,也知此时是生了大变故了,他眼泪哗哗直往下落,拉着王僧辩的衣角问道:“父亲,是不是有人要害你?!我不要人害你…我不要人害你….”
王僧辩再次把王颁拦在怀中,顿将满面的忧色化为无尽的慈爱:“顗儿莫怕,而今只是演习操练….演习完了,你再好好回房内休息。”
“父亲你不要骗我了....人人都说我傻….顗儿不傻...顗儿不傻…顗儿知道….”王颁一声一声地抽泣着,眼泪鼻涕全部混作一团。
王僧辩不忍心再看下去,带领着士兵匆匆赶往西门,一路上他始终用衣袖遮住王顗的两眼,不让孩子看到待会儿两军交接的惨状。
行军未至中途,就被一路军队拦住。王僧辩遥遥望去,为首一人正是敌将侯安都。王僧辩明白此人秉性,知道多说无用,便一手抱住王颁,一手提刀,强行带着一队亲兵斜杀过去。
侯安都本以为王僧辩会束手就擒,没想到已成定局还妄图拼死一搏,因而在此时疏略了阵型。更没想到的是,他府中卫士的战力竟如此之强,一个不经意间就被他杀了个措手不及。自己密布的包围圈,竟然在轮番冲击之下被破开了一道口子。眼睁睁看着王僧辩潜到了一条小巷中去….侯安都急命精兵前去追赶。
可王僧辩的亲卫一见主公脱离,便一同堵住路口,甘愿殿后,与侯安都部队来回厮杀纠缠,不让其前行,纵然身受数刀也绝不退让。待侯安都将众亲侍杀尽之时,王僧辩早已不见了踪影。左右有人大叹了一声:“让这国贼给跑了!”
侯安都却不以为意道:“陈公计划周到,岂能如此容易就让他逃脱。西门早有军士封锁各路要塞出口,断其去路。只待我从后路包抄,前后围剿。他王僧辩就是凭空生出一对翅膀,我也要把他给射下来咯。”
王僧辩蹿身小巷,几番左右冲突后,再环视身边,只剩了五六十人。而正前方,距离西门仅余咫尺的空地上,严严整整地排列着上千名手执长刀的甲士。王僧辩心知到了末路,只得背着王颁,领着余部,重又折返回去。可才过了两片闾巷,就见侯安都率着精兵,喊打喊杀地冲刺过来。
“天要亡我!”王僧辩的心理终于是几近崩溃,他的头发披散下来,嘴角吐露鲜血,再也不见了往日里从容镇定的名帅风范。
王顗从未见过他的父亲有过如此困窘之态,急得哇哇大哭,他走到侍卫面前,竟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你们快救救阿父,快救救我阿父。求你们了!求你们了!”
侍卫于心何忍?赶紧扶起少主,说道:“公子放心,属下誓死护卫主公。”说完后便四散开,守住各路咽喉,同敌人贴身肉搏。敌军虽然人数众多,但这狭窄的巷陌里,只能一个两个依次通过,不能集合全军之力一齐冲突。
而偏偏陈军兵士的武器都是三尺长刀,在这逼仄地形的制约下挥动颇为不易,一不小心就伤到友军。反而是手执短剑的王府宿卫,在这巷战之中,进退有序,伸缩自如,竟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王僧辩也得以趁此机会,再次暂离险境,他把这次奔命的目标定在了南门,南门虽是陈霸先亲自进攻的方向,但其主力尚未全部抵达,若自己先其一步到达南门,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一想到这,便解下腰带,将王顗紧紧地系在自己背上:“顗儿乖,颁儿莫怕,待我们出了南门,就去找你僧智叔叔、杜龛阿兄,一同把这些叛贼剿灭了。”
王顗伏在王僧辩背上,竭尽全力将哭声全吞进肚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将父亲的脖子搂得更紧了。
王僧辩虽是纵横沙场的宿将,但毕竟此时年逾五十,双腿不比年轻时矫捷有力,加之背上又负了一人,跑了片刻后很快便累得满面通红,身体几近不支,双手撑着墙壁才不至于瘫倒在地。
他在一阵一阵喘气的同时,听见南门随着一声巨响,猛地被撞开,进而涌进来千军万马,为首面色黝黑,神态威严之人,正是这次奇袭的主谋——自己的亲家公陈霸先。
王僧辩眼见难逃一死,本想堂堂正正走出去引颈受戮。可一见身旁的儿子,他一时兴起的慷慨之心顿时被积年累月的亲情给溶解了:
“顗儿年只十一,还没能在世上好好走一遭,怎么能跟着我一把老骨头同赴往黄泉。”他对着王颁最后慈爱地笑了笑,“颁儿,天亮了就没事了!”说完就趁着陈霸先部队尚未注意、偷偷绕了一程,带领亲卫在夜色中登上了南城门楼。
南城门楼离地有五六丈高,王僧辩当然不会以为直从楼上跳下去便可脱离包围。他登上高峻的城楼,乃是另有目的。
他们的行踪很快便被陈霸先察觉,但陈霸先暂还摸不清虚实,担心城楼之上有人埋伏,一时还不敢贸然攻上城楼。便站在城下,大声斥问:“国贼,还不束手就擒?”
城楼之上响起王僧辩苍浊的声音:“今陈公趁人不备,擅闯都门,围攻大臣,到底谁才是国贼?!”他一边回应陈霸先的指责,一边脱去身上袍服,又看了一眼王颁,余下的众侍卫各自心领神会,也都纷纷脱下衣服,开始将之串联。
“你屈事齐虏,废黜正统,伪立贞阳,置国家大义于不顾。我今率军讨伐,乃是替天行道,以慰黍民。”
“好一个替天行道!当今国势衰微,我迎奉贞阳,亦是迫于形势,以求保存梁绪。否则齐人大军忽至,江南之地,尽归于彼;悠悠苍生,民坠涂炭。难道这便是陈公所说的大义?”王僧辩反复同陈霸先周旋,以拖延时间,不一时,众人脱下的衣服已经结成一道绳索。
陈霸先高声冷笑:“你少拿借口来充塞仁义,你眼里又有何苍生?你以为我不知,你早就暗中勾连高氏,残害忠良。我有何辜,公欲与齐师赐讨?”陈霸先凭着自己为政多年的判断,将这段时间许多朝臣被诛的缘由归结于王僧辩的擅权专政。他更是深信,王僧辩为了献媚于齐,迟早会将自己这个朝中最大的反对派除掉。
王僧辩怆然一笑:“你据守京口,四方皆是我的心腹,我若有媚齐之意,早早便可将你除去…为何迟迟不予动手,反有今日之事。”
“你也说了,你在京口周围,纠合重兵,是欲防备于我,那么自然便不急于一时,可惜你只以为我甘心受你钳制,却不想我早就识破了你的奸谋!京口距建康,不过百里之遥,我既不能束手待毙,便只能被迫先发制人。”
“我诚然对你存有戒心,可从始自终并无加害之意。”
“那你为何对齐人全无防备。”
“委公北门,何为无备?”
陈霸先听完,自知理亏,不欲再同他争辩下去,赶紧命人纵火,要将他逼下城楼。
城楼四周,皆是木质,星火一点,很快便化作火龙,高冲阁宇。浓烟直上,楼上诸人的身形,各皆隐蔽。
王僧辩趁着黑烟掩护,赶紧将绳索的一头缚在王顗身上,另一头由数名亲卫手执,将王颁缒下城去。
王顗的泪水遍湿全身,他浑身抽动,哭音不断:“孩儿一定好好读书,阿父不要丢下孩儿。”
“傻孩子,父亲不是要丢下你,父亲是要你好好活下去。”
“顗儿一定要为父亲报仇!”
“愚儿你怎么如此不知事!陈霸先从今以后,就是梁国遮天蔽日之人,你如何斗得过他!陈霸先多行不义,自有苍天收拾。孩儿你把报仇的心思丢到一旁,远离梁国,为父只要你保全自身,不要断了王家血脉。为人勤勉,多读诗书,日后光耀门楣,振兴家族,为父纵死何憾!”
王僧辩一边叮咛,一边从怀中拿出一把孔明锁。“你把这个物什留下,以后看见它就当是看见阿父,不致忘了为父今日的嘱咐。”
“孩儿以后再不碰这些玩意儿了!”王顗哭着发誓,高举孔明锁,欲将其丢弃。可一想到这或许是父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了,双手又骤然收回,当作珍宝一般捧于手心。
“放!”王僧辩大呼一声,众侍卫便谨遵主命,将王顗放下城墙。王顗眼睁睁看着父亲的身影一尺一寸离自己愈来愈远,等到双足落地,猛然听到城楼之上传来一声浑浊的哀嚎,于是抱头痛哭:“我再也见不到阿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