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僧辩回到自己府邸,并不忙着直进里屋,而是带领王顗到了家堂,正对着先祖的牌位跪下。王僧辩面色沉郁,不断向王颁讲述家史。一说到先祖开拓艰辛、创业不易之处,自己一个人先就红了眼睛。但王颁只是深深把头低着,旁人谁都看不出来他到底是真心悔过还是又在想着别的物事。
王僧辩与先人不住地倾诉,不知不觉,明月已经攀上了柳梢,早春的寒意透过薄薄的窗牅渗透进来,这种宁静清冽的气氛已经渐将王僧辩心头的怒火熄灭了,只剩下了一点不形于色的余怒,但也全部是针对章要儿,而非是埋怨自己的儿子王顗。
他担心儿子在地上跪得久了,两腿会觉酸疼麻木,便轻手轻脚地将其扶起来,又命小厮取来一块松软厚实的毛毡,让王颁安稳地坐在上面。
他抚着王顗的额头,模仿着孩子的笑,想以此同他亲近:“顗儿,你可知阿父为什么这么早就让你和陈家的人定亲?”
王顗一边揉搓着跪得酸肿的膝盖,一边漫不经心道:“她会读《千字文》,阿父让我取她,是想让她以多教教我读书写字。”
王僧辩沉默不语,王顗还以为自己是猜中了父亲心意,便更加得意地问道:“阿父,我说得对吗?可是我不喜欢她,她虽然长得挺可爱,可是我看她的眼神又精灵又狡猾。孩儿以后,肯定要被她欺侮。”
“这像是一个十一岁的少年说出的话吗?”王僧辩的内心仿佛在被自己至亲的人反复捶打,但纵是心疼如此,他还是以一种极其有耐心的语调说道:
“顗儿,我来告诉你个中缘由,你要知道为父是都督东上诸军事,陈霸先是都督西上诸军事。王家是司空,陈家是司徒。而今我们两家,俱是扶危的梁木,擎天的柱石,只有同心联手,才可抗暴御侮。一旦互相背离,这梁国的皇天,就要坍塌啊!所以为父便早早定下这门姻亲…与陈家结盟,是为稳固局势。当然,这不仅是为国计较,也关系着我们王家的兴衰成败。为父此着,也是防范着他陈霸先。”
“什么是嘟嘟….?”王顗好似对什么都听不进去的样子,唯一听见“都督”这两个字甚觉有趣,反复询问父亲。
王僧辩见儿子一脸茫然不知的样子,心知无论再怎么晓喻都是无用的了,剩下的话便更像是自言自语。
“而今虽然兵事暂平,但自古以来,大凶大乱皆起于忽微和毫末之间,而今国家的隐患不知道有多少!魏人前不久才掠去了我江陵之地,时刻窥伺下游。齐国亦是北方强敌,早就觊觎我江南之地。前段日子更是想出一计,甚是阴险:太清年间,贞阳侯萧渊明渡河北击高氏,兵败被俘,这一羁便七年。可而今齐国君臣竟忽派大军,将其遣送回来,扬言萧渊明才是梁国正统,要我梁国百姓,废黜当今天子,扶立他为皇帝!”
王僧辩的话头一开,便忍不住要将心中所虑,一并说下去。但是他的这些慷慨陈词,在王顗看来,甚至还不如鸟啼风鸣有意思。
王僧辩见儿子心不在焉,干脆也不再恼怒了,继续自说自话:“但萧渊明他何来一点名分?他甚至不是武帝的正嗣。不过是武帝兄长的儿子,旁枝远亲——而当今天子,是先帝亲立的太子,名望所归。齐人之所以令重军相随,要扶植萧渊明为新君,不过是想以贞阳为傀儡,以大梁为附庸。使我军政大权,皆操于齐人之手。颁儿,你说,能不能让贞阳侯继承大统?”
王顗正自昏昏欲睡,忽听得父亲询问自己,立时睁大了眼睛。他反复回忆,也记不起来父亲方才到底说了什么,干脆心中一横:“只得赌一个了。”便咬咬牙道:“不能!”
王僧辩见儿子表示反对的态度,自己也欣慰一笑:“我儿虽然顽皮了点,但忠义之道,还是不忘于心的。单凭这一点,就比天下许多人强了不少。”
王顗听得父亲夸赞自己,心里得意,不自觉坐在毡子上左摇右摆。却在此时,忽见父亲又摇了摇头,换了一副神色,叹道:“但是...王顗啊,为人之道,仅靠着忠义两字是不够的,也须得变通才行。你可知我当年也曾短暂降于侯景?虽此后多受小子指摘,但我至今犹未反悔。要知其时有许多誓死不降的人,虽然受到了一时的称赞,但最终一夕受戮,命丧宵小,空负了一身报国之才。如此愚人,看似全了忠义之道,尽了人臣之本,但实则对于克定暴乱没有半分助益。最后侯景之乱,还不是靠着我来平定?”
王僧辩说道此处,取了杯茶,才继续说道:“而今形势,亦属两难。我若固执己见,举全国之兵与齐人决一死战,苟胜,或可保得三年五载的安宁;若败,则梁国江山,俱要落入高氏之手。”
王僧辩喝下一口清茶,润了润嗓,又提起精神,分析第二种抉择:“若齐国军队还未开至,我就忌惮刀兵,奉贞阳伪君为至尊。那我在悠悠士民眼里,与卖国贼又有何异?我更将凭何自力于天地之间?”
“所以,最善之策,乃是我先率军尽力抵御齐人,若令齐人知难而返,自是最好。纵然抵挡不住齐人锋锐,那我也向天下证明了,非是我王僧辩贪生怕死、卖国求荣。乃是迫于形势,为了保全萧家社稷,才迎立新主。照此施行,不论成败如何,对我们王家都留了一条退路,才能在这乱世之中任凭皇帝流转,门楣始终不倒。”
“那么在此形势之下,陈霸先便是我要极力拉拢的对象。我和他结为儿女亲家,乃是为了将我二人的利益紧紧结合在一起,使其不至于事事与我掣肘。我在京口四周集合亲将重兵,也是对其严密防备,不许其有何图谋。颁儿,你须知道:一伸一曲,谓之处事之方;亦刚亦柔,是其治人之道。这两句话,还盼你记下了。以后…你总归是要继承我门王家基业的。”
王僧辩说完这些心事,向着王顗看了一眼,才见他身体蜷成一团,早就沉睡过去,嘴里还在呢喃着几句含糊不清的呓语。 王僧辩悄悄地脱下假钟,裹在王颁最易着凉的小腹上面,然后轻轻托起,将其抱送进了温暖的棉床之上,又用三层锦被搭在他身体的各个部位,如此检查再三,才恋恋不舍地出了房门。
他今日将自己对于时局的评析,以及对未来的盘算一并说出来了,之后便是一阵的身心舒畅。因为话在以往从来都是深埋内心的——任其腐烂发酵、自生自灭。他虽然权倾梁国,从来不缺人巴结逢迎,但要说有谁,能让他不留一点戒备和警惕,放心地将满腹心事全盘托出———便只有身边这个十一岁的、被人视为呆傻愚顽的少年。
江的另头,与司空府遥相呼应的司徒府内,众人的心绪,也都未从宴会的结上脱离出来。陈蒨本以为叔父这次该与他商议正事了,不料仍是空等,“难道叔父邀我前来,真的只是请我喝个喜酒?他是看不到而今形势危急么?还是….对我不是那么信任了?”
他的性子素来急躁,在房间内反复踱步,思考着各种可能——而他又往往倾向于最坏的情形。韩子高看到他的情郎满面忧色,自己也跟着胸口沉闷,说不出来的难受。两人各自见到对方恹恹不乐的样子,都不由自主地互相走近,拥在一起。
“陈郎何故忧愁若此?”
“我有话要同叔父讲。”
“那为何不去拜见呢?”
“我料叔父和叔母,应当还在吵架。又或者是他不愿见我,我去了也是徒劳。”
“不会的,你是他的侄儿,又是他的左膀右臂,他又怎么会对你生分了?不过你说,陈司徒夫妻二人争吵,又是怎么一回事?是因为白天里席间的那件事吗?可我时常听说他们两人是恩爱非常的。”
“再怎么恩爱的夫妻都有吵架的时候。”陈蒨一说完这话,韩子高心头便揪了几下,又继续听到:“再者说了,陈王两家联姻,背后牵连甚大,章叔母这件事太令王司空难堪,着实做得太不妥当了。”
“我想,章夫人也是不甘心让爱女嫁给一个纨绔少年,所以才在宴会用那种方式替翾飞鸣不平。你堂妹好生聪明,模样也是讨人欢喜,若我有个这样的女儿,怕也是舍不得让她嫁人呢。”
韩子高一提到孩子,脸上也露出了真诚的笑容。
陈蒨轻蔑一笑:“叔母溺爱其女那是妇人之愚,女人就是不懂权衡利弊。”
“依我看,这种妇人之愚也没什么不好的,人若每天都是权衡利弊,算计得失,该有多无趣。生儿育女,也是人生一大乐事。老天也真是不公平,凭什么女人可以怀胎十月,男人就不能大腿生子。”
陈蒨被韩子高的这番怪论逗得愁容陡消,开怀大笑道:“天下不知有多少女子恨不为男儿身呢!你说这话,叫她们听了去,都要说你是糟蹋宝贝了。”
正当两人转忧为乐,执手昵谈时,忽然传来了一阵叩门声,继而便是一个粗迈豪壮的男音:“昙蒨,昙蒨!”
陈蒨一听便知是叔父来了,怕他见到自己此刻的狎态,赶紧让韩子高找个地方躲藏起来,韩子高环顾四周,遍寻不得,最后只得缩在一个小小的箱箧之内,饶是韩子高的身形轻盈矫健,箱顶仍是难以盖住,陈蒨便拿来层层书籍覆着其上。之后才匆匆跑去打开房门。
“在做什么?昙蒨,怎么弄这么久?”
陈蒨一边平复慌乱,一边说道:“叔父…孩..孩儿方才小睡了一会儿,还未回过神来。”
“噢,我与你有要事商量,明日再补觉,现在就别睡了。”陈霸先说话向来开门见山。
“蒨儿遵命。”陈蒨偷偷瞥了一眼陈霸先脸上神色,见其仍是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看来果真是同章要儿吵架了。”陈蒨想到。
陈霸先嫌屋内沉闷,邀陈蒨去庭前叙事,“你可知我此次命你搁下手头公务,返回京口是何缘故?”
“孩儿愚钝,实是不知。”
“那你总该知道王僧辩与我家联姻是何缘故罢?”
“眼下四方兵事凶险,州郡叛乱迭起,他欲联合叔父,外据敌虏,内振朝纲。”陈蒨想也未想,脱口答道。
“不错,但你却只说中了其一,忽略了其二。”陈霸先心里想着,昙蒨虽是聪明颖悟,但毕竟年岁尚轻,而世事错综复杂,迷雾重重。蒨儿一时间还不能立即看透,需得自己提点。
“其二是?”
“齐国上党王高涣挟着萧渊明一行人,率军南下,欲扶立贞阳侯为新君。可这贞阳侯是什么,他不过只是武帝的兄子,身为兄子有何资格继承大统?”
“身为兄子有何资格继承大统?!”陈霸先此言,就像暴风雨般,不断吹打着、淋湿着陈蒨的心脏。陈蒨对宗族满腔的热情,对叔父诚挚的尊敬,一时间都凝结成冰了。他能深深切切地听到内心的自嘲:“侄子不能继承大统?!那我为家族立下赫赫战功,又算得了什么?你陈霸先又把我看做什么!”
陈霸先本只是无心之言,却没有注意到陈蒨的脸色骤然阴沉了下来,更不会知道这句话会在陈蒨的心里种下一个仇恨和猜忌的种子。
“昙蒨?昙蒨?”陈霸先叫了两声才把陈蒨从沉思中唤醒。
陈蒨顿时收敛愁眉,恭顺地弯下腰,微笑道:“昙蒨愚昧,全赖叔父出言指点。
王司空与我陈家结为姻亲,是想结为援应。若日后在立帝之事上,王僧辩与叔父政见一致,自是强强联合,朝野再无人胆敢非议。就算与叔父立场不同,他也因为这层亲家关系,赖着叔父同他多少有些缓冲矛盾的余地,不至于骤然撕破脸皮。”
“正是,昙蒨,这便是王司空想的心思。我与其联姻,也是为了联合他一同抗拒齐国。不过……你可设想一下,对于迎立新主一事,王僧辩到底会持何种态度?”
“蒨以为,王僧辩为人素来谨慎周全,断不敢背水一战与齐人决死。”
陈霸先点了点头,示意陈蒨继续。
“那么,他便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屈从齐国,要么伺机而动。”
“不错。”
陈蒨思忖了一下:“王僧辩若有忠臣节义,誓不降齐,那叔父与其纠结全梁之力,未必便不能退了齐国。但若是个投机取巧之辈,慑于齐国威势,真的立贞阳侯为帝了。叔父将如何自处?”
“唉,我若坚从本心,与王僧辩据理力争,只是徒劳见疑于司空,又势必不容于齐人。我若委曲求全…与王僧辩协立贞阳为帝,则梁国彻底沦为齐国属地。我也不过空具司徒的名号,处处都要受齐人监视掣肘。”
陈蒨叹了口气:“叔父顾虑,蒨深感之。但愚侄担心的事,尚还不仅于此,叔父非但是会被齐人架空,更恐有全身之忧。陈王两家若不睦,齐人定会施以羁縻之策,使叔父与司空互相钳制。但而今陈王既然已结成姻亲,齐人势必忌惮两家合力,当在两家之中选出一家为代理,同时铲除另外一家势力。”
陈霸先面上的忧色又重了一层,陈蒨继续补充道:“叔父是一世英豪,岂同于王僧辩宵小瓶器!谁更甘心向高洋俯首,谁更甘心为其爪牙,谁更无耻叛敌丧节,谁更会被齐人选中?岂非不言而喻。到时候叔父要面对的,可不仅是沙场上敌人明晃的刀枪,更有背地里盟友凛冽的寒芒。”
“大势如此,如将奈何?”陈霸先望着地上的月光,叹道,“只盼王公他能与我同心,不负先帝,共拒强齐。”
“愚侄以为,与其将国运交付他人,不若先由我们掌握主动。”
“嗯?蒨儿。”
“逞先下手,天时我有;当断不断,反受其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