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天气渐渐燥热起来,眼见齐国上党王高涣率军抵临东关,梁国之中北面强齐的徐州刺史裴之横却是毫无办法,如急红了眼的野兽一般,困守在蕲城之内:齐国的军队行进得如此之快,梁军的营垒却还未建全。兵尽矢穷,粮草竭尽,接二连三派出使者前往建康请求军需,得来的却都是要其“稍安勿躁,静候援助”的一纸空文。
他不明白,东关是齐梁要冲,北控巢湖、南扼长江,朝廷怎么忍见重塞失守而不急援护。裴之横终于是忍不可忍,纠合着城内守卒,杀出城外,做着拼死一击。
次日,裴之横战死阵中的消息就传至建康,举国震动。唯有王僧辩一人表现得不惊不乱,他连夜进入皇宫,与当今天子、年仅十二的萧方智密谈了整整一晚,才回至自己府中。朝廷随即便派遣吏部尚书王通送书至齐人军中。
陈霸先得到消息,知道梁国皇帝之位,怕是要让与萧渊明了。便匆匆赶往建康,一入城就直去王僧辩府上。王僧辩倦意未消,经不住陈霸先苦苦求见,才穿戴好衣冠,与其会于厅堂。
陈霸先一开口便理直气壮问道:“武皇虽磐石之宗,远布四海,至于克雪仇耻,宁济艰难,唯孝元而已,功业茂盛,前代未闻。我与王公俱受重寄,语未绝音,声犹在耳,岂期一旦便有异图。”这是他在路上早就拟好的责问之词。
“陈公所言,不无道理,但此事乃官家钦定。我们做臣下的,但奉上意。”王僧辩不是没料到陈霸先会出言相争,早就做好了策对之法,将责任全部推给年轻的皇帝萧方智。
陈霸先心想,“好一个但奉上意?谁人不知你王僧辩擅权代命。”他继续陈词道:“嗣主高祖之孙,元皇之子,海内属目,天下宅心,竟有何辜,坐致废黜,假立非次?人观此情,不过是高氏强逼。梁国衣冠大邦,岂能受制于夷狄?”
王僧辩仍是不紧不慢地说道:“陈公说的是大义,可咱们世受国恩,想的须是切实之计。但官家年幼,难可承业。世道丧乱,应立长君。”
陈霸先像是没听到般,继续说道:“下官恳请司空联合满朝文武,请愿于朝,劝谏天子收回大命。”
“天子传书已至,岂可朝令夕改?再者说了,朝中大臣,对于此事,也是同者多,异者少,你我虽是国之肱骨,未必便能强扭人心。”王僧辩自信这最后一句颇具威慑。
陈霸先见王僧辩一时拿出皇帝假威,一时又以人心掩护。为人无耻,竟至于斯。他忍无可忍,吞了一口茶便道:“既然如此,那司空与我,何不尽早脱去身上这张梁皮,改换了齐国衣冠罢。”
王僧辩亦有愠色:“陈公说的这是什么话,难道贞阳侯便不是梁室宗亲了?”
“是是是,去齐国大街上任拉一人,但凡是个姓梁的,都可立为你我之主了。”陈霸先脸色沉郁,说完后就一言不发地走出了陈府。
陈霸先在归途之中,反复思量,愈想愈觉得自己此番得罪王僧辩,是给自己招来祸患的源头。
“王僧辩早就对我有所防备,派遣心腹亲将,将我包裹于京口:震州刺史杜龛是王之女婿,扬州刺史张彪是其爪牙,秦州刺史徐嗣徽是王之旧部,吴郡太守王僧智更是他的胞弟.......如此众人,一旦得了王僧辩密令,要来围攻于我,我将如何自处!!”
他在一片慌乱之中,脑海中不断闪出陈蒨在当夜的提议:“先下手为强!”
陈霸先一回道家中,就写了一封密信,召来陈蒨,对其耳语道:“将这封书信,送至兰陵太守侯安都的手上…勿使人知,勿要有失。”
以陈蒨之聪明才智,他很快便猜到叔父信里写的是什么。当然也不说破,只是微微一笑:“谨遵叔父上命。”当天便匆匆启程,只带了几名亲随,便匆匆赶往兰陵。
比陈霸先的密信早一点,王通很快便携着天子的诏书抵达齐军,上党王高涣是个年轻的藩王,拆开一看,喜色便上眉梢,环顾左右笑曰:“大事已成。”
之后便命左右起草了一份文书,以贞阳侯萧渊明的名义答复道:“王尚书通至,复枉示,知欲遣贤弟世珍以表诚质,具悉忧国之怀。复以庭中玉树,掌内明珠,无累胸怀,志在匡救,岂非劬劳我社稷,弘济我邦家?惭叹之怀,用忘兴寝。晋安王东京贻厥之重,西都继体之贤, 嗣守皇家,宁非民望。但世道丧乱,宜立长君,以其蒙孽,难可承业。成、昭之德, 自古希俦;冲、质之危,何代无此。孤身当否运,志不图生。忽荷不世之恩,仍致非常之举。自惟虚薄,兢惧已深。若建承华,本归皇胄;心口相誓,惟拟晋安。如或虚言,神明所殛。览今所示,深遂本怀。戢慰之情,无寄言象。但公忧劳之重, 既禀齐恩;忠义之情,复及梁贰。华夷兆庶,岂不怀风?宗庙明灵,岂不相感?正尔回璟,仍向历阳。所期质累,便望来彼。众军不渡,已著盟书。斯则大齐圣主之恩规,上党英王之然诺,得原失信,终不为也。惟迟相见,使在不赊。乡国非遥, 触目号咽。”写下了如此一段大义之辞,隔日就让萧渊明携带卫士三千,渡江入都。
不料王僧辩答书却嫌三千人太多,只让携同千人渡江。又自带龙舟法驾亲迎,却只是拥楫中流,不敢靠岸。
高涣隔着一条大江,见此情形大笑:“没想到他竟还畏惧埋伏,担心受我算计。人说梁国王僧辩是个什么中兴名臣,不想却是个胆小如鼠之徒,梁国君臣皆是这幅孬样,我大齐平定江南,怕是指日可待了。”
王僧辩将萧渊明接至建康,践祚帝位,将萧方智改封为江阴王。其后王僧辩见齐军果然退去,心中才算是长舒一口气。
不过梁人之中,最觉如释重负的,还当是废帝萧方智了。他当皇帝的这半年里,莫说是军国大事半分不能过问。便是饮食也不由己,吃穿也制于人。其实他又何尝真的贪恋这空具虚名的帝位,这边人让其退位,都是有着他们的算计;那边人又劝其坚守,也是打着他们的算盘,这个小小皇帝的心中苦楚,是无人知会,也是无处诉说的。
众人之中,既然有松一口气的,自然也有如临大敌的。王僧辩或许是被一时的得胜遮住两眼,或许是被舆论的噪声盖住了耳聪。
在其后长达数个月的时间里,他对于陈霸先在神色上的表里不一,在行动上的阳奉阴违,都是犹如麻痹,一无察觉。看不见陈霸先赐给部下金银财物毫不吝惜,也听不到陈霸先受到士民交口称赞人望愈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