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哀江南》:(四十九)

侯景之乱既平,萦绕在梁国百姓心头的惶恐算是消停了些,但是在庙堂之上,人心里的忧虑总是一件接着一件的,断不敢稍有懈怠。萧绎尤其明白,南朝战乱日频,锦绣江山早就已是千疮百孔,当今时局累卵,不是靠除掉一个乱贼侯景就可稳固根基的。近日他又得知,占据蜀地的武陵王萧纪,也就是他的八弟,已于成都抢先一步称帝,心中担忧又重了一层。

先时三兄萧纲被侯景杀害之时,就有胡僧佑、王僧辩等一众元老轮番上表请求萧绎即位,萧绎看了过后都只是笑笑,便将谏表按下了,转身就去拟了正大光明的诏令来告示天下:“《大壮》承乾,《明夷》垂翼,王旋度亟移,玉律屡徙,四岳频遣劝进,九棘比者表闻。谯、沛未复,茔陵永远,于居于处,寤寐疚怀,何心何颜,抚兹归远。自今表奏,所由并断,若有启疏,可写此令施行。”

其时梁国大部江山已入囊中,萧绎纵是心心念念着神位,也不必急于这一时,反倒是想着再多推辞几番,赚一个谦让怀德的名声。眼下之务,是论功行赏、各封其职,把远在江淮的外军安定了,叫高齐无机可乘。正想着,内侍呈上来一份王僧辩的奏表,萧绎拿来,粗看了下,基本是论述各人军功大小,和防务布置。自己也觉寻常,不过是例行公事,可待到再往下看去,见王僧辩写道“愿请委陈公于北门。”这几个大字时,顿时狐疑满腹。奏中北门即是京口,须知建康临江傲立,又有高岗逼岸,极难攻下。唯其锁钥,在于京口,京口因山为垒,望海临江,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京口失控则建康危至。陈霸先与王僧辩不过初识,且二人俱是人杰,定然难以相容。王僧辩为何竟安心把如此重镇托付于陈霸先,而非自己党羽?若有朝一日,陈王不和,王僧辩岂不是处处受制?

萧绎一时思虑不透,王僧辩是国之宿将,经验老到,不可能将这等襟要重地拱手让人,这其中究竟有何深意?带着疑惑再往后看去,待得通读全文,才恍然大悟:王僧辩以杜龛任震州刺史,以徐嗣徽任秦州刺史,以王僧智任吴郡太守,以韦载任义兴太守,以张彪东任扬州刺史,如此众人,皆是其心腹爱将,分驻在京口四围,是将陈霸先牢牢困住中央,陈霸先若敢稍有妄动,便能纠结众部合而除之!王僧辩将京口托付给陈霸先,看似是信任,实则是提防重重。

萧绎不动声色放下奏表,亲自起草批复。王僧辩这一决策,是深合了他意的,京口为角抵北齐的门户,遍观全军,除了陈霸先外,确实无人能堪此任。但对于陈霸先此人,他也有同王僧辩有这一样的担忧,陈霸先纠合豪强,名起于岭南草莽,说是投奔自己,但这投奔多少有点招安的意味。不像王僧辩诸人皆是世受君恩,兄弟子侄事梁久矣,将整个宗族全都托付给了朝廷。

更令萧绎担心的是陈霸先招揽人心的功夫,要知他前两年还不过只是默默无闻的一方土豪,而今就连江陵的茶楼酒肆里都在流传着对陈霸先的颂扬,说他慷慨豪爽,说他磊落跌荡。明明王僧辩才是主帅,而今看来,却是陈霸先才更具人望。萧绎一念及此,重又提笔,新拟了一诏,要征召江左青年才俊来江陵入侍。

诏令传至京口府治之时,陈霸先正与其一子两侄叙谈军事,言语中论及王僧辩劝其镇守京口,陈霸先眉头忽锁,久久不语。

其子陈昌向来生性直爽,便是在父亲面前,也常顾不得恭行细谨,脱口问道:“阿父,这京口可是江守重地,王都督劝您驻守于此,说明是真心信任,不是一件庆事吗?父亲为何闷闷不乐。”陈霸先只看了一眼陈昌便偏过头去,什么也不说,苦笑了两声,也不知陈霸先这声苦笑是有心还是无意,但在陈昌听来,却好像满满的都对自己见解的失望,一时间心中又愧又悔,年轻人清俊的脸庞顿时涨得通红。

陈昌此时正想着言说其他来掩饰尴尬,偏偏又听见陈蒨,也就是他的堂兄,正洋洋得意地说道:“孩儿知道,叔父是担心王都督是以京口为饵,要诱您深入重围,受其钳制。”

陈霸先诧异地转过脸来,对着陈蒨“噫”了一声,陈昌脸上的惭愧和陈蒨脸上的自得都同时深重了些,可这“噫”字尚未转化为惊叹,就被一阵低沉的叹息盖过去了,陈蒨满是意气的眉眼顿时黯淡下来,叔父是对自己所答不甚满意么?他只在心底反复推敲,可总找不出结论错漏在哪儿,思来想去,急躁之色形于脸上。

陈霸先又在屋内徘徊了一阵,忽而立住,最后直盯着小侄子陈顼,想看他将做何见解。没料到不管目光如何逼视,陈顼都只是一副平常相,宁静而温润,好似一点都看不出陈霸先有话想问他。陈霸先见他不答,眉头骤舒,便什么也不说,只是微笑地点点头。

再之后,陈霸先便不说话了,兄弟三人也不知该如何接应,就在这面面相觑的时分。陈霸先忽而大笑了三声,抚掌道:“我陈氏一门,虽不是什么朱轮鼎贵之家,但族中的子弟,可一点都不比那些公侯冢子要差!”

三人不知陈霸先话里玄机,更不知自己因何得此赞誉,但也都跟着陈霸先一并欢笑。

恰逢门吏此时赶来通报,附在陈霸先身旁耳语了几句。陈霸先听后,回转头来让子侄们就在东厅候着,自己要去接迎自江陵而来的使者。

三人在东厅之内静候了近一个时辰,才等到陈霸先回来,陈昌最先按捺不住问了声:“阿父,天使西来,所为何事?”

“是吏部,派了名郎官 ,带来了湘东王的诏命,要召拜江东才俊入朝,侍立国主左右。”

“哦?那…那父亲心中可有人选吗?”陈昌急急地问道,他在三人中年纪最小,说话慌慌张张的样子也颇为天真可爱,这一问,惹得其他几人都放声大笑。
“国主征召英杰,吏部不问职官,而特来宣喻叔父,显是要从我家门之中挑选人才了。”

陈霸先闻陈蒨此言,又叹了一声,但与前次不同的是,这声短叹任谁都听得出是称叹,是赞叹。他这个侄子,向来目光锐利,一针见血。

陈顼仍是一言不发。

陈霸先见此也不再卖关子,说道:“湘东王要在我族子弟中选出几名前往江陵。你三人但抒己见,我再决定各人去留。”

“父亲父亲,孩儿愿往。”陈昌稽首于前,又是抢先答道。

陈霸先笑到:“你这孩子,遇到什么事,都心急太过。不过你去朝中磨练磨练,也确实好过在这里整日追随军旅,你再听听你二位族兄如何打算。”陈昌决议要走,他早有所料,他素知这孩子,爱好经纶,不喜军事,这么多年跟着自己东征西讨,本非所愿,而今既有别处高就,更是怎么留也留不住的。只是可怜自己年近五十,膝下就只有这么一个爱子,他走之后,自己纵是在江东开拓出一番伟业,这番伟业也只如空中楼阁一般,是无处立足,不可安放的。

“那你呢?蒨儿。”

“孩儿自是留守江东。”陈蒨如此决定,倒是不出众人所料,一来陈蒨在三兄弟之中年纪最长,目下已为吴兴太守,早就权职在身,忽而入朝事君,于情于理颇有不合。二来陈蒨颇有治军之才,留在江东,可常协同自己。陈霸先于公于私,都不大愿意放走这一得力干将。

“那孩儿愿随敬业同赴江陵。”这回反倒是不等陈霸先问话,陈顼率先答复了。
陈昌、陈顼一同入朝,陈蒨继续留任吴兴太守,如此布置,虽有不舍,但也是期待大过惋惜的。陈昌与陈顼都还只二十上下,少年心气尚未除尽,陈霸先便让他二人在临行前多同陈蒨叙叙兄弟情谊,也讨教点事君之道。千里一别,山高路远,不知下次相见又要捱到几时了。

戌时,陈霸先把子侄三人留在别馆,自己一人回到府上,却惊觉不见自己妻子章要儿出来相迎接,他二人少年相识,历经磨难才成正果,感情深厚自不必说。而后章要儿被叛军羁押,两人逾有三载未见,却无时无刻不在心系对方安危。数月前才得相见,重逢后的这段日子里,更是如岔开的根须,分道扬镳后重新纠结在一起,变得比之间更加缱绻难离。为何今日不像从前,竟连出门都不乐意了?陈霸先想着,莫非是我遗漏了什么要紧事?可今日不是夫人诞辰,她也未曾叮嘱过我什么,缘何如此?

陈霸先只得先去探查究竟,于是一具魁梧雄壮的身躯,就小心翼翼地、轻声细步地走到房内。却见章要儿侧对着自己,把头偏像窗外,这情况,分明就像是小情人之间娇胜于怒的冷战。陈霸先又是丧气又觉怜惜地坐到章要儿身旁,久久不知如何开口,半天才怅然叹道:“再过两三日,昌儿就要走了。”

章要儿此时才把脸转过来,上面还隐约有两道泪痕:“还不是你做的好事,听说你连留都不愿留一下。”

“要儿,原来你是为这事生气。昌儿意在经纶,志不在此,你也是知道的。江陵对他而言也是个好去处。”

“好去处?夫君,你应该知道的,湘东王召拜昌儿,明面上是入朝事君,实际上不过是要将其扣为人质,来钳制你。”

“国主对我有所顾虑,欲以昌儿使我心一,这也在常理之中。况且昌儿入朝也并非纯为质子,他若是怀德慎行,还是能得到擢拔重用的,出入君王侧,左右乾坤纲,既遂了他愿,也能使我在朝中有些许视听。”

“些许试听?原来你竟是把我们的孩子当作耳目看待的,那你怎么不让你侄子陈蒨去充作耳目,总听你常夸他赞他,他若果真是如此聪明,这要务怎么不交付给他?”章要儿听陈霸先说得不无道理,站在昌儿的角度,怕也是愿意去往江陵,如此想来,心头稍安了些。此时的言语相争,也不过是纯粹的在同夫君斗气。
“你好像很不喜欢蒨儿?”陈霸先眉头紧皱,心里也开始有些不豫。

“他锋芒太过,我不是针对他这人,只是不喜欢这种性子。我倒觉得,像昌儿这样亲切直率些怕才更好。”章要儿如此说,多少有点替陈昌打抱不平的意味,不论是在内还是在外,陈霸先都毫不掩饰对陈蒨的嘉许,称其为宗门英秀。但对于自己的孩子陈昌,他却总是吝啬赞美,反而时常是拿其与陈蒨对比。陈昌做了错事,父亲责备时,往往会说若由蒨儿着手,断不至于此。就算陈昌妥善成事,陈霸先也会说若由陈蒨在,定会做的更好。陈昌每每听到,心里都觉委屈,时常要找母亲倾诉,怪陈蒨夺取了父亲对他的关注和嘉许,一来二去,对陈蒨的埋怨之心也多少扎根到了章要儿身上。

“当年我亡兄在侯景之乱时,英勇护国,身中流矢而亡。留下了这两个弱子。于国而言,蒨儿是先烈遗孤,于家而论,是我族内贤侄。我对他怎能不尽心备至?要儿,你心放宽点,年轻人心高气傲未必便是坏事。”

“同为你的侄辈,我看陈顼就是个温文和顺的性子,由他随着昌儿一起赴朝,能够互相照应,教他谨言慎行,倒是挺好的。”章要儿此时才正视着陈霸先,同他好生闲叙,哭过的眼睛也忽地温柔起来,又悄悄地向陈霸先更挪近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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