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上半年是王小波二十周年祭,看到不少人贴出一两个句子加以怀念,又激起了我对王小波先生的强烈兴趣,碰巧手头书里看到这篇《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正好看了之后稍微发一些感慨。其实初读了一遍,实在嫌短,意犹未尽,人常说王小波的随笔幽默诙谐,我倒更多的感觉到笔调的轻松,诙谐惯见,而能用平淡的口吻轻松地书写实在难能可贵。
至于“品味出个中辛酸甚至悲愤”,感觉总像是读者对作者写作的解读用力过猛,不免少了一层,用来看文章结尾,或许可以解释“这种冷漠使我痛心”,却不能很好的解释“但我也赞成它对心怀叵测的人保持距离”中有意地“去辛酸”,于笔者看来,或许更多的是一种看透之后的平淡,而不是“叹息式”的感慨。人常说这篇文章里王小波是在以猪喻人,其实更多的是以旁观者的角度观察,再反观自己,在反观的过程中实现对人世的洞察。
细读原文,总感觉到一股中国风格的卡夫卡味道。短文开头即说了猪牛一类牲畜,在没有人安排的情况下仍旧会顺遂性情去饮食交配,颇有几分“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齕草饮水,翘足而陆”的味道,虽然谈不上精神境界,但也是自然而自由地悠游。但人类出现,“烧之,剔之,刻之,雒之”,人们对其进行生活主题上的设置——“我喂人人”。牲畜或许不会意识到这种“安排”本身,顶多出于自由被破坏的惯性而做出某些反抗的行为,比如种猪被视为移动精子库而摆出“正人君子架势”,母猪被视为移动子宫而“要把猪崽儿吃掉”,凡此种种,也不过是承认了被安排的框架的基础上无望地反抗而已。但作者作为一个“人”却意识到了,并形容“这种生活主题是很悲惨的”。或许前后猪在做的事情上性质差别不大,吃饭睡觉或者交配,但悲惨之所以为悲惨,就在于这是人类出于“目的”而以“安排”束缚猪的生活,比如非种猪的被阉割,不允许其与母猪交配。
但马上作者又说“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可抱怨的”,因为他自己也被安排而“没什么可消遣的”,实际跟这些圈养的猪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面对这些任命的猪,作者发出了“猪总是猪啊”的感叹,那当读者读到后面猪兄被围捕而“我不敢反抗领导,我怀疑这才是问题之所在”时,不知会不会发出“人总是人啊”的感叹。这种“总是”的叙述,难免让人联想到希腊神话里被众神惩罚永远重复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
在现代主义思潮中,先锋者们逐渐尝试摆脱旧有的世界观和宗教系统,而在颠覆和解构传统的过程中是人类获得了一个全新的视角反观我们的社会、历史和“规则”等等。尽管作者本人始终身处这种近似于卡夫卡式的荒诞中,却通过意识层面对猪兄在牲畜世界和人类世界之间的游走的旁观,对文章开头的荒诞进行了反思,各种方面的相异无法掩盖本文所体现的现代性。以荒诞的人和猪的世界为画布,作者展开了对猪兄的特立独行之处的介绍,就像一位行路人在漫长而无边际的旅途中发现了一株仙草,心情复杂地观察并记录,试图向其他人展示或许存在这样一条逃离现代人困境的路,或者存在方式。
猪兄的特立独行就像对对其他猪的安排的不屑与蔑视——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对被设置的摆脱,和对设置者的骚扰。尽管猪兄或许并无意于此,而只是单纯的悠游闲散而已,但这种对被设置的逃离引起了作者的注意。前者之摆脱似乎是不可思议的——一只猪竟然能够这么近距离地游离在人类的绝对掌控之外,但这只猪就是这样如有天眷般能如山羊跨栏,甚至在被围捕的过程中保持自己躲在手枪和火枪的连线上。这似乎在提示我们:其他平庸的猪不反抗的原因大约是“意识”不到被设置。哪怕是隐约觉察出与不被设置的差别,但仍旧失败或怯懦,恐怕就是技能点不如这只猪兄了。也因此,这只猪活得潇洒,能拥有许多“精彩的事迹”——能觉察出劁猪刀,还模仿人类社会中机械的声音,对屈服且麻木于设置规则的“又脏又臭”的母猪不感兴趣而跑到村寨找其他的母猪交配。
“总而言之,所有喂过猪的知青都知道它,喜欢它特立独行的派头儿,还说它活得潇洒”,老乡们觉得它“不正经”,领导也痛恨它——猪没有猪的样子,还给生产“捣乱”。三者态度的差异不自觉的展示了某种层面上的众生相,领导作为设置规则和命令的决策和发出者,对破坏和逃离的猪兄必然是痛恨的,就像渔夫对漏网之鱼的遗憾一样必然,对权威的质疑和对设置的破坏足够引起上位者对可能失去目的或地位的恐慌。而老乡们其实也就像早早接受设置的其他的猪,历来臣服且麻木于设置和权威。
但知青们不属于这里,他们属于城市,属于知识和思考,甚至属于抽象的“自由”——尽管钢筋水泥的城市中更满是规则和设置。他们面对自己的被设置,因对领导的恐惧而只能将本有的因脱离“自由”走入“设置”的不适惯性引发的反抗,转化成精神层面对这支特立独行的猪的欣赏。连作者自己也“不顾自己虚长十几岁这一现实,把它叫做’猪兄’。”
原本猪兄的生活只是如此闲逛而已,但偏偏它的不羁还包括对设置者的骚扰和嘲弄——它模仿汽笛声音。或许对于猪兄来说,这跟吃饱之后上房顶晒太阳没什么不同,只是生活的乐趣而已。但这影响了人对人的设置,就像一阵风掀起了困住种猪的猪圈,给了想要逃离的猪一个机会,人们心照不宣而顺其自然地收工,全然不提显而易见的差别。领导不管知道与否这一心照不宣,总之他们决定消灭掉这个“破坏春耕的坏分子”,以保证设置和安排的如常运转。绳索和杀猪刀不管用的话,就用手枪和火枪——这种“专政手段”无疑也可以置换到人类社会中,比如法律。既成法沿着时代的变迁轨迹不断追求于自然法的过程不知碾死了多少蝼蚁螳螂。
而在围捕过程中,“我陷入了内心的矛盾:按我和它的交情,我该舞起两把杀猪刀冲出去,和它并肩战斗”,但这太惊世骇俗了。“它毕竟是只猪啊”的理由不禁让我想起了尼莫拉的《我没有说话》,就这样陷入了沉默。而“我”对反抗领导的恐惧,是“我在一边看着的根本原因”,这个理由无可厚非,而这一视角也让读者看到了其他知青没有被表现出来的无奈,同时也为看透了设置与安排却无力逃离的人蒙上了一层悲剧性的阴影。
尽管没有“我”的帮助,猪兄仍旧逃脱了,彻底从游离状态中摆脱出来,成为彻底脱离人和人的社会的状态,只是比较可惜再喝不到“细米糠熬的粥”了。之后再相遇,猪兄已是野态毕露,“这种冷漠使我心痛,但我也赞成它对心怀叵测的人保持距离”,这种冷漠是猪兄对居心叵测的人的警惕,也是对重新被设置的警惕——与其被人设置,宁愿彻底被自然和命运设置。
这篇文章中,王小波不同于加缪的地方在于:猪兄可以摆脱人的设置,或许暗示了以某种方式人也可以摆脱其他人或社会的设置和安排,但永远也无法摆脱自然宇宙,乃至整个物质世界的设置。也正基于此,加缪将西西弗斯的循环上升到整个客观物质世界的角度,充分阐发了其存在主义观点,而对生产和圈养的表达可以看出一些卡夫卡笔下对官僚体系的世俗和荒谬的描写。而所谓的“设置”的可怕之处,或许在于其将长久地存在,人从自我出发对他者设置的屈服麻木,和对他者设置安排的欲望,将在一台精密的机械中永久地存在——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掊斗折衡,而民不争——尽管这不可能,但仍旧对个人具有借鉴意义。而存在的可怕的动力的作用,似乎就是永久地延续自己而已,这正是荒诞之所在。即便猪兄果真逃离了这种人为的设置和安排——没准儿原因正是“猪总是猪啊”,却也就像作者自己也未能逃离一样,仍旧无法逃出物质世界设置的“西西弗斯式荒谬”。
但值得庆幸的是,很明显猪兄在某种程度上获得了解脱,而“我一直怀念这只特立独行的猪”的原因也正在于此。王国维评点红楼,提到在生活苦痛之中的解脱之道“存于出世,而不存于自杀”,“故金钏之堕井,司棋之触墙也,尤三姐、潘又安之自刎也,非解脱也,求偿其欲而不得者也”,“故此书中真正解脱仅贾宝玉、惜春、紫鹃三人耳”,体知人人之烦恼为易,洞见“凡人生中足以使人悲”不易,而洞察之后又能解脱更是殊为不易。
以上也只是笔者个人的一些小看法看,或许猪兄的意识水平就是比普通猪略高但也远不及人,反倒比复杂的人类更容易获得形而上的解脱,也即达到加缪所说的“向着高处挣扎本身足以填满一个人的心灵”。故而这无视被设置的态度或许正是王小波始终怀念猪兄的理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