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红楼,愈感欲速则不达,只可缓缓图之。此次,独到了“第十六回 贾元春才选凤澡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反反复复,混混不明,开始困惑。
前因是,秦钟与智能儿的私下情缘被其父发现,秦钟无力承担此果,致使病重,此且为情理之中——
“谁知近日水月庵的智能私逃进城,找至秦钟家下看视秦钟,不意被秦业知觉,将智能逐出,将秦钟打了一顿,自己气的老病发作,三五日光景鸣呼死了。秦钟本自怯弱,又带病未愈,受了笞杖,今见老父气死,此时悔痛无及,更又添了许多症候。”
关于秦钟临死的挣扎,书中描写得并不完全符合秦钟的实际性格与形式,反倒显得甚是生动贴切。人,或只有在这种比较极端的时刻,怕才能牵挂一些原本看似并不牵挂的,渴望抓住一些原本无需抓住的,所谓遗憾是也。
那秦钟早已魂魄离身,只剩得一口悠悠余气在胸,正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那秦钟魂魄那里肯就去,又记念着家中无人掌管家务,又记挂着父亲还有留积下的三四千两银子,又记挂着智能尚无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无奈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咤秦钟道:“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岂不知俗语说的:‘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们阴间上下都是铁面无私的,不比你们阳间瞻情顾意,有许多的关碍处。”
要说秦钟记挂着智能儿尚无下落是真,而念着家中无人掌管家务及些许银子,倒可能是作者的醒笔亮点了,仿佛要刻意告知读者些什么,枉费琢磨。鬼差们的回应也是中规中矩,两句话尽皆“见血封喉”……
到了宝玉听说自己的伴读好友命在旦夕,急匆匆赶来相见,便有了后文——
正闹着,那秦钟魂魄忽听见“宝玉来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发慈悲,让我回去,和这一个好朋友说一句话就来的。”众鬼道:“又是什么好朋友?”秦钟道:“不瞒列位,就是荣国公的孙子,小名宝玉。”都判官听了,先就唬慌起来,忙喝骂鬼使道:“我说你们放了他回去走走罢,你们断不依我的话,如今只等他请出个运旺时盛的人来才罢。”众鬼见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脚,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电雹,原来见不得‘宝玉’二字。依我们愚见,他是阳,我们是阴,怕他们也无益于我们。”都判道:“放屁!俗语说的好,‘天下官管天下事’,自古人鬼之道却是一般,阴阳并无二理。别管他阴也罢,阳也罢,还是把他放回没有错了的。”
可见“运旺时盛”之人,不论在阴间还是阳间,皆被礼让三分,此时的“阴阳并无二理”,与前文的“不比你们阳间瞻情顾意”形成大转折,或是讥讽?或是更进一步的醒笔?提示宝玉身处的家族,目前正处盛时,而宝玉本身,旁引侧推,却实非“俗物”。(言其非“俗物”,于现实之社会,却并未显现出何种实际用处。)
众鬼听说,只得将秦魂放回,哼了一声,微开双目,见宝玉在侧,乃勉强叹道:“怎么不肯早来?再迟一步也不能见了。”宝玉忙携手垂泪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秦钟道:“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说毕,便长叹一声,萧然长逝了。
心中期待这挚友之间,至关重要的临别之言,究竟精辟到何种田地?没成想仍然这两句——读到这里,彻底陷入困惑。这一版本红楼梦,在这题眼处,确为作者本意么?莫不是被后世抄书之人篡改了?表面看似如此,细品却理应这两句。
深思前文笔墨,明暗手法,体现秦钟之家世状况,也曾有如宝玉这般显赫之时,究其根本,两个人境遇心性何其相似,才可这般交好。如今说了两句完全违背二人性情本意之言,是为大转折。
这大转折,依个人拙见,是死生之间的恐怖挣扎,赋予的转变。秦钟面临心爱之人的飘零无力挽回,面对父亲的失望又无能转圜,周遭的人和事都在其情理之中,唯独他自身,不仅倒成了个旁观者,更是一个真真的无用之人——这一切的无奈与挣扎,终归咎于“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未曾立志功名,不图荣耀显达”。倘或昔日励精图治,开创一番事业,拥有独立自主之权力,又何至于如此?
可见既为知己,更劝这两句,方显情真。纵然“情种”“情重”“情尽倾”,于这现实世间,谁又躲得过功名利禄,逃得脱凡尘俗事?只是不走这“情可情”一步,难知“情”字可贵;既知情之可贵,又可奈何哉?仅余笔下几声长叹,警示梦中之人。
梦中人尚醉身于梦中,何尝愿意醒来?
行文到这一章回,可谓是强烈对比:秦钟与宝玉,秦可卿与贾元春,原本相当人物,前者“每况愈下”,后者“运旺时盛”。前者的衰颓之势,更暗喻出后者“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难逃“盛筵必散”之悲谶。前文中秦可卿托梦与王熙凤:“如今我们家族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生悲,树倒猢狲散,岂不虚称了一世诗书旧族。”——秦氏已然在相似的情境下,向凤姐道出了保全之法。今时宝玉之处境,与前文之凤姐何其相似,后看凤姐之行事情况,便可知宝玉对秦钟之言,践行到何种程度了。
再品红楼的些许感悟,日后陆续记录在此,望红楼梦之同好们,不吝指教,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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