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亦恬
这乡村行者,是推着自行车,走村串户收废品的人。在乡村里,这是一道很常见的风景,隔三差五就能见到他们。
我们喊他老头,他并不老,只是常年日晒风吹的,皮肤黝黑,有点沧桑,还总是穿着灰旧的布衣。他清瘦、矍铄,脸上常带着笑,面目祥和。他那辆自行车,是老式的凤凰牌,也很有些岁月了,推起来吱吱作响。车尾架两侧绑着麻袋,用以装废品。他一只手推自行车,一只手摇着铃铛,有时也吆喝几声——收破烂,收破烂喽!
多半是午后,我们在屋里看电视,百无聊赖。突然,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我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跳起来,从屋里探出头来,喊一声“喂!有糖的吗?”“有,你有什么废品要卖给我呢?”那人朗声应道。于是,我们赶快拿出早已备好的废品,他一样样地分类,然后勾上他那把秤,也许是老花吧,他半眯着眼,慢慢把秤砣往后移。
“喂!多少钱?”我们早已迫不及待,却见那老头不紧不慢,拎着那把秤,说塑料是多少钱一斤、最近废纸卖什么价……我们哪有耐心听他唠叨,眼睛早已被他车篮子里那只铝锅深深地吸引去了。锅里是他手工做的麦芽糖。卖了废品,通常我们得到几毛钱,便拿出一毛钱来换他的两块麦芽糖。麦芽糖金黄金黄的,真让我们垂涎欲滴。看着我们的一副副馋相,他笑着抽出竹签,往锅里挑起一块黏黏的糖浆,利落地卷几圈,一支麦芽糖就到我们手里了。我们一口一口地舔着,那个甜,仿佛甜到心里了,手里还揣着钱,那叫一个心满意足!
可是,家里的破烂也不多。每次卖给他的废品,都是我们在家东挖西挖搜刮出来的。于是,我们想出了很多计谋,比如那矿泉水瓶子总是有那么点水没倒干净、废纸里夹了几颗小石子、一副鸭毛“打肿脸充胖子”,蓬松得有点异常——鸭毛不称重,论只来卖,而我们分成了两只,打算瞒天过海。做了坏事,心虚,不敢像往日那样喝令老头子了,只殷勤地说:“我都给分类好了,你称吧。”那老头也还是翻翻来看,偶尔挑出一只塑料油瓶子——“这油瓶不是还能用么?问过你妈没?”不然就是抽出一本半新的作业簿——“又把作业本卖了?后面那么多空白页还能做计算纸呢!”说着把它们挑出来,还教训我们说:“废品回收,收的是没用的东西,使它们再回收利用。你们平时可以攒着废品,可是不能把有用的东西当作废品卖了。”
我们一边应着,一边担心,这老头会不会识破我们的计谋了。但是,他好像全然不知似的,没挑出石子、也没倒出水。称过重量之后,他慢慢摸出他的钱袋,是个装烟丝的袋子,里面有一角、两角、五角、一元、五元等一沓沓分得齐齐整整的钞票。这时我才发现他的手,粗糙得像树皮,指关节很大,还有些皲裂,常年累月与“垃圾”接触,怎么避免得了。他也真不容易,然而,我们照常又得了麦芽糖和钱,便满心欢喜和侥幸,心想这老头真好骗。
我们虽不知他从哪里来,但村子里的人都和他熟络了。大人们见着了,都会和他打声招呼,偶尔也会家长里短的聊上几句。家里有废品的,也乐意卖给他,大家都说他公道。那时我不懂“公道”是什么意思,只知道他很好骗,也是个好人。
有一次,爸妈不在家。我和弟弟吵架了,他坐在门口哭,盼爸妈回来给他说理。正巧收破烂的老头从我家经过,便问弟弟为什么哭,又看了看我,说道:“姐姐又欺负弟弟了?你是姐姐,怎么能欺负他呢?”弟弟哭得更委屈了,老头把自行车撑地,打开了车篮那只铝锅,卷了两支大大的麦芽糖,分给我和弟弟各一支。弟弟依然不饶,老头又从钱袋里挑出了两张五角钱,才哄好了弟弟。
他牵起弟弟,又心疼地说道:“好了好了,不哭了,快回屋里去,这日头很毒呢!”那时我只觉得惭愧,平时总是骗他,但现在想来,他当时的举动,抚慰了一颗委屈的心灵,那小小的善举,谁说不是大爱的表现呢。他也不止一次这样关心小孩,有次邻居小孩玩秋千摔了跤,他也是这样停下了自行车,去哄孩子。
后来我们长大了,都离开村子去读书或工作了,他还是一年年走村串户的收破烂。他善良厚道,走的地方多,识人也多,听说有一人家托他给儿子说媒,他真的给促成了一段美好的姻缘。那户人家富裕,给了他一大笔礼金,他却没有全收,这成了村民们津津乐道的佳话,一说起他,就像是说一位老朋友。后来我也知道了,他是我们隔壁村的,儿女都很孝顺,在城里买了房要接他去住,可他仍坚持收破烂。
前些日子,我回乡下,和母亲大扫除,从家里清出一堆废品。这时,一阵熟悉的“当当当”传过来,我欣喜若狂,走出门一看,没想到真是他!母亲把废品送给他,他执意要给钱,我们闲聊起来,问他这年纪了怎么还在收。他“嘿嘿”地笑了,满脸皱纹舒展开来:
“还能走能动,怎么坐得住,就当活动活动筋骨,劳动光荣嘛!再说现在村里收废品的少了,东西白白扔了可惜,用现在的话说,都是可利用资源呢!”
我赞同地点点头,看着眼前早已驼背的、瘦小的老头,忽觉他的形象也高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