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粲曹氏:情深不寿,永生常伴卿


壹.

初时遇见夫人,适逢金秋,菊黄蟹肥,丹桂飘香。

那天青天朗日,林风阵阵,荀粲少爷带着我去拜访他的友人。

临近渡口我快步上前,轻声询问:“船家,可否行个方便渡我二人?”

那人枕在后脑的手臂抽出,竟是白皙如雪,白嫩得赛过了春日的满枝梨花。只见他拨开脸上掩着的芭蕉叶,柳叶眉,杏仁眼,娇美的脸庞胜似桃花。

“长生,怎地还没问清?”伴随着荀粲少爷疑惑的问声,肩膀受力,怔愣的我被轻推至一旁。

然后他也不说话了,呆呆望着,半晌嗫嚅着嘴唇道了句“唐突。”

撩了眼皮望去,身着男子衫袍的女子笑得明艳,灿似芳华。“你这主仆二人倒是有趣。”她声音清脆悦耳,像银铃,也像屋檐的冰棱用银箸敲击,清脆,剔透。

好个美人!我心里暗暗赞叹。

煦和暖阳,清风拂面,水碧鱼游。

船尾处,荀粲少爷和美人谈笑风生。

撑船这种粗活自然不能累了美人,我撑着船桨,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船两边的游鱼四散着嬉闹。

雨下起来的时候十分突然,我手忙脚乱地掌着桨。但是伴雨而来的还有风,席卷着,湖面上一次泛起层层叠纹。

船终是小了,上岸的时候,少爷和那女子都淋了湿透。

垂眼的瞬间,我瞥见了少爷的脖子泛着红,那抹红还攀升上了耳朵。

熏着香的成衣店里,珠帘轻响的动静中,女子娉婷而来,香腮云鬓,婀娜娇美,美好得像是少爷总是念叨的那位“窈窕淑女”。

贰.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彼时文人择偶注重品评,德才是为必须,荀粲少爷却不同。

少爷极爱美色。

早些闲暇的时候荀粲少爷总跟我念叨,立誓日后娶妻第一标准便是美,就算不是倾城倾国的那种美人,也得必是个让人一见便误了终生的佳人。

那天拜访归来后,少爷便时时有些走神,。

再后来,一纸聘书,少爷娶回了骠骑将军曹洪的女儿。

成婚后第二日,飞檐下绯红的灯笼映着新妇艳若桃李的脸,荀粲少爷站在一边,倾身附耳说了什么,妇人一张脸红得越发艳丽,娇小的身子偎着旁边的男子,登对非常。

我抬眼偷偷瞧了一下,竟是先前害得少爷相思的那位。荀粲少爷,终是抱得美人归。

“长得美又怎样?”我闻声微微侧头,是少爷院里的丫鬟。平日里少爷平易待人,样子又好,总撩得这群小丫头片子春水漾了几漾。

“以色服侍,长久不得。”大抵平日里少爷从不苛责,这些丫头片子竟是如此口无遮拦。

轻声一咳,我甩去一记眼刀,“放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美好的事物总是令人追逐,纵使文人大家都标榜着闲雅才女们,但是内心的那份向往还是不能被轻易扼杀。

听闻少爷好友许允,最是欣赏才女,娶了个德才兼备的妻,却是貌若无盐,私下与少爷对弈时常怨艾,这倒是表里不一了。

我抬眼望去,那对新人已转过几簇木樨,稀稀落落的小花黄灿灿的开在枝头,那一粉一白的身影很快便隐了不见了。

叁.

荀粲,字奉倩,好道善玄学。

东晋乱世,幼年的我便被卖进这个府邸,在被总管领至这个院子之前的路上,我在心中一遍遍默念以上。

少爷其人,如其名,美好而鲜明。

至道在心,少爷总是如此说道。他认为大道乃是圣人的一种心得,一种境界,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我问少爷:“既然圣人用言辞来表达,又为什么能说不可闻,不可见呢?”

记得少爷是这么回答的。

“至道,无法用外物所表达。用言辞来表达道的内容,是不能传递出言辞之外的东西。由此,细微的理,不仅是言外的东西,而且是意外的东西。即使言能尽意,也只是表达了意内的东西,那些意外的,言语还不能表达的。”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少爷笑着用折扇敲了敲我头,“固蕴而不出矣,至理,不可言,不可说。”他就丢了这么一句话,便提步离开。远去的身影笼在迎面的夕阳里,只剩了个临风玉树般的剪影。

那时,我方方十一,听着这些,云里雾里。

现如今几年过去,我依旧不懂那些大道至理,每日晨兴起,暮合寝,大道理不懂也活得自在。

如今,我又有不懂了。

我抬头望出窗外,身姿颀长的男子快步从内室步出,一身月白色长袍外罩纯黑貂皮大氅,清俊疏朗的脸庞上满是温柔笑意。披着月光,踏着清雪,快步迎向梅树下站着的女子。

傍晚便听少爷吩咐了下去,让闲人避退,说是少夫人今晚要赏雪观梅。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到少爷这儿却也如是,夜半盛装,只为佳人。

肆.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后来我看见这句话的瞬间,便想起了少爷和少夫人。

少爷是爱极了少夫人啊,想他年少风流,却在成婚后专房欢宴,独独宠着少夫人一人。日日二人比翼鸟似的并肩,或走着,或坐着,恨不得将少夫人变成贴身的玉佩,捂在胸口随身带着。

看着少爷夫妇二人情深义重,老爷夫人也是极高兴的,我也为着少爷高兴。

天公终是不作美,看不得圆满。

就在我以为少爷他二人会这么郎情妾意地相伴白发时,少夫人,病了。

病来如山倒。

大雪纷飞的正月里,郎中却说少夫人患得是热病。我站在角落里,小心翼翼地往层层帷幔里看去,那个昔日里巧笑倩兮顾盼神飞的美人,如今憔悴得像是多看几眼就要羽化着去了。

高热不散,一盆盆的冷水不断被送进来递出去。

不经意地抬头,我看见少爷攥紧了拳头,双唇紧抿。

下一刻,他便夺门而去。

外面传来丫鬟们的惊呼声,我扒着门框看出去,冰天雪地中,少爷只着单衣,大字仰躺在地,却是嘴角缓了弧度。

谁都劝不起来少爷,都以为他因为少夫人的病急出魔症,痴傻了。

不过片刻,少爷已冻得满脸苍白,嘴唇泛着青,唤着少夫人的名,孩童一样跑了进来。

帷幔掀起,层层叠叠下落的瞬间,我看见,少爷紧紧抱住了高热不止的少夫人。

伍.

寒风凛冽,少夫人最终还是去了。

下葬的时候,我偷偷望了眼少爷,他没哭,只呆呆地盯着石碑不说话。

蓝天厚土,白绫黑字,黄唢呐悲怆凄凉。无泪的少爷却是比一旁的唢呐呜咽声更让人揪心。

坊间的人常说,雄雁离去,雌雁悲鸣不止,徘徊不去。

少爷现今就是那失了挚爱的雁,终日郁郁寡欢,也无心学问。

友人来劝,什么斯人已逝,什么人死难复生,一句节哀,说得轻描淡写。

“佳人难再得。”他摇头,一脸苦笑。

他人不解,如何绝色,世间再无?他不答

一年后,少爷终因伤心过度,郁结于心,病倒了。在一个秋风习习的夜晚,再没醒来,眉眼舒展,终于了了愿,不再天人相隔。

后来,我才知道有个词,叫情深不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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