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目似乎从来没有做过什么美好的梦，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拥有这些美好了，便不再需要像一年前那样在生活的折磨痛苦中针扎着去憧憬温暖。但是此刻，当她躺在一个陌生的田野上的草垛上嗅着深秋凉爽有点干硬的风时，那些自己经历过的往事碎片就像一阵阵风飘进她意识尚浅的梦里。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哭，但是她感觉到自己的鼻头很热，那种似有似无的触动好像丝丝闪电透过她的眼睛。  

   目目清楚地记得一年前自己和哥哥妹妹从地下的那个阴暗却温暖的涵洞里走出来的时候，洞口的风像一只野兽的呼吸一样的撕咬着他们的耳朵，那样的寒冷让目目打了好几个哆嗦才适应了外面的温度。那时的目目还是个刚出生一个月的小猫，纯黄色的毛发让目目看上去非常柔软，明亮干净的眼睛就像一块寒冰透彻，粉红色的鼻翼在阳光下如同泡沫般脆弱。而哥哥妹妹则都是黑白相间的毛发，这让目目在其中十分显眼。   对母亲的期盼和饥饿，让三只满月不久的小猫从温暖的屋里来到了外面这个寒冷尚且陌生的世界。那时的目目还没有名字，因为母亲还未来得及给他们起好名字就离开了他们。当目目和哥哥妹妹在离涵洞不远处的草丛里发现母亲时，还以为母亲睡着了，妹妹还细声的叫唤，但是目目发现了母亲后腿下面被草挡住的血，模糊的场景让目目一下子叫了出来，当哥哥用爪子扒开那些草时，目目的眼泪在凛冽的寒风中滴到了自己毛茸茸的爪子上，温热的触动让目目的眼泪更是止不住的往下滑落。她知道，以后的日子里，母亲再也不会用温热的舌头舔舐他们的额头，在每个阴雨天卧开身体让他们睡在自己的肚子上取暖，不会再和他们讲外面世界的故事了，那么多的未知终要在自己的流浪里去领悟。        哪怕现在目目自己做了母亲，她也会时常想起在自己一个月大的时候便因车祸去世的母亲，她想在孩子们足够大的时候，告诉他们，他们的外婆是那样一位伟大的母亲，在没有食物的情况下，哪怕自己吃垃圾堆里的过期面包，也要保证自己有充足的奶水来喂养目目和她的哥哥妹妹，而自己却在过马路回家的时候因为饥饿眩晕而被车撞到碾压去世。目目知道，母亲从没有吃饱过肚子，尤其是在生下了自己和哥哥妹妹之后。野猫的命运让人们厌恶唾弃他们，没有谁会主动把食物喂给他们，相反，他们遭受的往往是暴力。  

      目目突然觉得今晚的风格外的凉，那么多日子，哪怕是妹妹和哥哥离开她，她一个人从南到北孤身流浪的时候，那种悲凉到绝望的心境也未曾让她这样心寒过。她想，或许离别分很多种，或深或浅，或真或假，或甜或苦，或长或短，就像现在头顶上空那些光线微弱的星星，它们看上去离我们是那样远，感触起来是那样冷。每一颗星星之间都有着这样那样的距离，错过的月光包裹着厚厚的云层穿插在其中，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一阵风吹散一片云，也就移走了一簇月光和一段距离。到底哪段分别最痛心，她想在或许便是自我毁灭之前是那一次吧。

      很多次，目目都会不经意地想起耶齐。在她独自一人漂泊的时候，她一直以为这辈子自己都不会再遇到像妈妈和哥哥妹妹那样爱自己，对自己好的人了，直到一个阳光的午后，她遇见在草丛里享用午餐的耶齐。耶齐应该算是一只外貌很普通的黑色的猫，可是杏仁一般大的眼睛和厚实的皮毛又让他异于一般的流浪猫，目目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还以为他是一只家猫。  

当目目准备从他身旁悄悄经过的时候，耶齐叫住了她:“你是谁?”这是耶齐对目目说的第一句话，就连语气目目都清楚地记得。                “我，我不知道，”目目有些害怕而又窘迫地转过头，看着耶齐，“ 我没有名字。”        “你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吗？”耶齐咬着还未吃完的那一小截鱼走到目目身边，把鱼放在了目目面前，“那你一定很饿了吧，我已经吃饱了，这个，给你吃。”  

   目目有些不知所措，因为目目记得自己曾经遇见过那些凶狠野蛮的猫，除了自己的亲人，耶齐是第一个主动把食物和她一起分享的人。目目没有说话，但是眼泪却掉了下来，她从没有奢望过，在哥哥妹妹离开自己之后，还能有这样好的人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然后，接下来的一个月，目目和耶齐像一对小夫妻一样住在了一起，他们在离沭城不远处的田野中安了家。每一天，目目跟着耶齐出去寻找食物，每个傍晚，或是一起出去散步，或是依偎在一起偷偷看着草丛外的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目目在母亲去世之后从没有这样拥有温暖过，她真的希望这样的日子可以就这样一直延续下去，直到现在，目目回想起这段日子，都忍不住想哭。

    但是耶齐却在一个阴冷的早晨离开了她，目目不知道在自己熟睡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等她醒来之后看见的只是满身伤痕，躺在她身边舔舐伤口的耶齐。耶齐什么都没有告诉她，只是让她离开这里。

  其实目目心里清楚，附近有很多猫结伴称霸，但是她和耶齐一直都小心本分地待在自己的领地里，不曾侵犯过他们。可事实证明耶齐身上的伤都是猫爪和牙齿撕咬弄出的，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已经竭力离开了另一个残酷的地方，来到这里才过上一个月安稳平凡的日子却又要让她再次离开。

    哥哥的死让目目永生难忘。

   在目目和哥哥妹妹从家里出来开始流浪的第一个月里，妹妹就因为饥饿离开了他们。从巴掌大的小猫到现在一只正常成猫的体型，一直陪在目目身边的，是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哥哥。

  当目目和哥哥准备在一个小区里安家的时候，目目被小区里一个面目凶恶的男人手里的玩具手枪射出的子弹擦伤了腿，在目目蹦跳着逃跑的时候，后面的男人依旧紧追不舍，直到哥哥窜了出来咬住那个男人的腿，一颗子弹射进哥哥身体里的时候，目目听见哥哥疼的发颤的声音：“快跑！”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

   目目并没有找到哥哥的尸体，她不知道哥哥到底还是不是活着，但她知道，自己绝对不可以再待在这里，就算为了哥哥，她也得走。

    在目目失去耶齐的那天，她想起了自己的哥哥，她担心如果自己再继续往前走，哥哥会不会找不着她，和耶齐在一起的日子原本已经让她慢慢地把对哥哥的回忆收藏起来，可是耶齐的离去，让原本那个狭小的空间里又装满了对耶齐的思念，那些负载了太多回忆的地方终究在一声声哭泣中溢出来。目目现在回想起来，真的是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那段日子自己的生存状态，就像是已经烧成了灰的柴火，已难以辨清最初的模样。   目目把耶齐用干草盖好，用牙齿咬了一些野花撒在耶齐身上之后选择了继续向前流浪。然后，阿童出现在了她的世界里。   阿童第一次看见目目的时候，就被目目可爱的外表吸引住了，七岁的小姑娘总是喜欢这些毛茸茸温暖的小动物。当阿童抱起目目的时候，目目没有反抗，因为她没有从阿童的眼睛里看到恶意，而且她的身边也没有那些凶神恶煞的大人。多么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啊，目目在心里这样想。  

   “你的眼睛真漂亮!”阿童把目目抱起，仔细端详她的脸的时候笑道，“我叫你目目好不好？”   目目从没有想过自己还会有一个这样好听的名字，于是她温顺地叫了一声，表示喜欢。    

   然后阿童便把目目带回了家，阿童的爷爷看见目目的时候也非常喜欢她。当阿童把目目抱给爷爷的时候，爷爷吃惊而又欢喜的叫道:“哎哟，阿童啊，这只猫的肚子里有小宝宝了呵!”   于是目目这才知道，自己怀了耶齐的孩子。  

接下来的几个月，目目在阿童家安顿了下来，并且顺利地生下了自己和耶齐的两个孩子。目目看着两个孩子稚嫩的脸庞，真想耶齐也在自己的身边，然后对他说:“你瞧，耶齐，这是我们俩的孩子。”但是现在，这些话她只有在心里对耶齐说了。她不敢想如何向孩子们解释自己一路走来所经历的这一切，她想，有些话，藏在了肚子里，其实要比找个人倾诉要好，过往就让它成为过往吧。          现在的目目不用再为自己的生计发愁，因为阿童会按时往她的碗里倒满食物，她也有了自己的小窝，不用再睡在田野里那些刺人的草上。但是，她却愈发思念母亲，哥哥，耶齐和妹妹。  

    假如今晚目目没有听见爷爷告诉阿童说他在外面的一块肉上放了药准备毒那只经常来偷鸡的野狗，让阿童看住目目，别让她出去误吃了那块肉的话，或许目目此刻早已睡在了自己的小窝里，和自己的两个孩子呆在一起。可是，目目知道，自己刚刚才在路边吃了一块鲜美的红烧肉，原来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的食物被扔在了路边，现在她明白了，那是毒药的诱饵。  

   看着才出生了两个月不到的孩子，目目哭了，她用舌头舔了舔他们柔软的小耳朵，嗅了嗅他们身上的气息，不舍的离开，也不得不离开。   她不想让阿童找到她，所以她来到了这个陌生的田野，她想，就在这里，自己一个人离开吧，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她爱阿童的家，所以她不想让他们痛心，有时候，不辞而别要比生离死别令人宽慰。  

   目目从没有想过恨爷爷，她只希望，所有她爱的人都可以幸福的活下去，尤其是她才将近两个月大的孩子。  

   目目懂得，这便是她自我毁灭之前的那次分别，她感觉自己化成了一道风，吹开了那个狭小空间里的所有回忆，以及那个破灭的自己。

                                               2015年9月16日于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