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凉。珠海都躲不过秋风的强势来袭,家乡那边早已宛若寒冬。前几日和家里视频,照例提到最近的吃食。我说食堂做牛肉面的叔叔似乎颇具艺术家的风范,能够把留白手法运用得炉火纯青——以至于牛肉始终在跟我捉迷藏,只有昂贵的物价提醒着我这碗面的身份。奶奶在手机那头说:“外面的饭菜哪有自家的香呢?”言语里尽是自豪,以至于勾起我对奶奶所做卤牛肉的回忆,更觉得面前这碗所谓“牛肉”面难以下咽。食品标签上的配料表总是把使用最多的用料放在前面,这面就该叫“面牛肉”,才不至于让人觉得受骗。
放假在家,我爱邀请朋友来做客。一位朋友来之前总是问:“你奶奶这回做牛肉吗?”我有些不服气,来我家吃了这么多次饭,奶奶每次都费尽心思想菜色,你怎么偏只对牛肉情有独钟呢?其实在我眼中,卤牛肉并不是奶奶最拿手的菜色,比如笋子炒面,青椒虾球等等。记得我来学校前最后一顿午餐,奶奶竟是跑到城那头去买来了我心心念念的八角丝瓜来炖汤。这八角丝瓜自带一丝清凉的甘甜,像水果一般爽口,第一次品尝是在郊区的农家乐,深感惊艳,以至于后来面对普通丝瓜,已经有了“除却巫山不是云”的觉悟……谁能想到朋友印象最深刻的竟还是卤牛肉呢?
后来大概明白了,奶奶做菜辅料极少,因为材料是她每天清晨去菜市场精挑细选来的——最新鲜的食材方经得起水煮清蒸的考验而不失本味。作料也往往只是油盐和胡椒,偶尔拿老抽上色。然而众口难调,这样清淡的菜色,其他人可能难以接受。尤其我身处安徽,外地人一听都说:“你们家乡能吃辣!”惭愧惭愧,我成了安徽人中的异端了!单卤牛肉这道菜,像是我家菜色与“传统徽菜”的糅合,味道中和得恰到好处,以至我不会嫌它过咸过辣,客人也不会食之无味。最好吃的菜往往是具有浓厚的个人喜好的,因此评价也趋于两极。奶奶的卤牛肉之味远非登峰造极,却是所有人都能欣然接受的好味道。
厨房飘散出煮牛肉的香气时,我们就知道新年将至了。年末的厨房就像战场,水桶里扑棱的鲫鱼和角落里梗着脖子的老母鸡都将是锅碗瓢盆的手下败将。妈妈照例预定下农庄的牛后跟腱肉。和西餐厅里常使用的牛里脊不同,筋肉结合的卤肉最为入味。因为后牛腱的肉质紧致粗糙,咀嚼较为费劲,而又连着大块筋肉,此时若咬到一口弹牙柔软的牛筋,顿时又是截然不同的口感。牛筋一咬就断,因为煮的时间足够久,钻进纤维里的汤汁重新渗出,包裹在唇齿间,浓郁到糊住舌头。刚出锅的牛肉是整块的,需要将每一处嚼碎后方可咽下,此时无法说话,只能火力全开地对付嘴里难缠的佳肴。美好的麻烦!
刚做好的牛肉,身为掌厨的奶奶都等不及尝一尝,便挑一块最肥的牛筋夹给我,美其名曰试咸淡。牛肉年年做,还控制不好口味吗?牛筋还冒着热气,不及吹凉我便一口塞进嘴里。没有意外的熟悉味道,还没来得及咬开,滚烫的肉就使我龇牙咧嘴了。我一面张嘴哈气,一面向嘴里扇风,就是不舍得把它吐出来。甜蜜的负担!
等牛肉放凉,又是另一种吃法。切成厚薄均匀的肉片,可以看到每一片肉都掺杂着透明的筋,纹理清晰可见,可作冷盘,也可佐菜。爷爷饭前往往夹起几片入口,然后灌进一口白酒,一饮而尽后偶尔还满足地长吁一声,就这样过去整个冬天都不会吃腻,让人不禁好奇这两者结合究竟能生成怎样的神奇反应。我曾尝过一口酒,那刺激的味道实在让人受不了,既不是酒好喝,必然是牛肉太好吃了罢!
除夕夜我们总是一起挤在沙发盖着小毯子看春晚。节目似乎没有那样吸引人,为了撑到新年而不至于瞌睡,嘴是不能闲下来的。桌上摆着各色卤菜,鸡爪鸭翅是提前一天就在店里预定了的。当然牛肉片也是不能少的,外面的小吃毕竟重口,吃不了多少就被辣得涕泗横流,四处找水。此时只有牛肉才是忠诚的伙伴,既满足口腹之欲,又能让人大快朵颐而毫无负担。肉片越夹越少,渐渐见底,像是计时的漏斗一般,电视里的晚会现场歌舞升平,电视外家人坐在暖炉前闲聊着,新年就在不知不觉中来临了。就这样一年又一年。
吃到奶奶的卤牛肉,就代表又和家人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