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之死(二)

      老太太说她年轻的时候当过上海某区房管所的主任,能干的了不得,可是老了人就糊涂了,现在的事情虽说记不住,可以前的事情现在总能想起。她说她女儿现在过的蛮好的,女儿的儿子也结了婚,婚房就是老弄堂拆迁换的房子,她说上海房价高,年轻人靠打工买不起房。她说老二走得太早,她没想到白发人要送黑发人,她说老二懂事,陪她的时间最长,她想起老二给她捏肩说妈妈身体可好时就十分想他。她说老大小时候水性好,经常下到野湖里游泳,那时每年要淹死好多人,淹死的都是水性好的,他爸说老大再游就打断他的腿,她说她怕他爸下手没轻没重就护着,他爸就骂她慈母多败儿,说等到真出了事她才知道好歹,后来没出事,老大说他能横跨黄浦江。老大高中毕业就去支援大西北了,走的前一天晚上,她说她给老大做了顿饱饭,老大和同学在家里抽烟,他爸看见没再骂他。除说这些之外她时常沉默地像空气,她说人衰老了就要被忘记,这是自然规律,她说现在她什么都不懂,她觉得这样也蛮好的。

      等我刚上初中老太太就被送进了养老院,那时我姑姑怀了孩子,姑奶奶准备到上海去陪女儿,她说先把老太太安顿好,让她适应一段时间,这个养老院不行就给她再换。养老院是当地一个企业家办的公益性组织,地是人家的地,房是人家的房,里面的各种设施都是社会各界捐赠的,老人进去住收的费用都用于改善环境和发职工工资。姑奶奶说每月交三千块钱,有些人家想住还住不起,里头有单间也有多人间,老太太住的是独立卫浴的单间,家里情况不好的老人为了省钱也住双人间和三人间,这些房间都在一楼,方便老人通行。二楼是食堂和活动中心,食堂每天做的都是自助餐,老人按时按点去食堂吃饭,二楼还有一个礼堂,用于举办一些演出活动。三楼是医疗室和办公室,白天有坐诊和理疗的医生,主要看一些小病小痛,搞一些推拿按摩,护工休息的地方也全在三楼。负责人说他们的护工都经过专业培训,关键是个个都有爱心,对老人好,他说李姐是信佛的,吃斋吃素平时一口肉都不吃,人心善的很,关姐是信耶稣的,每天给老人讲耶稣传教的故事,她说耶稣在不毛之地曾受魔鬼三次诱惑,可耶稣爱人甚过爱己,她说每个人都是罪人,信仰上帝才是唯一正确的道路,死后十四万四千人进入天国,大家都唱着耶和华的歌。李姐说老太太属于这里身子骨硬朗的,但她不爱说话也不爱参加活动,别的老人中午爱出去晒太阳,老太太说她不爱晒,晒的皮肤又干又痒,别的老人坐在一起拉家常,老太太说她听不懂他们的方言,她不懂他们在笑什么,也不懂他们骂的是谁,直到他们散了老太太还在那坐着。她说她每天早上要打扫老太太的屋子,把什么东西都归置的好好的,她见不得屋子乱,她说她每天都要让老太太出门活动一下,不能总是坐着躺着,不然吃的东西不消化,她说她干起活来不惜力,每天回去累的腰酸背疼。李姐说老太太很乖,这样乖的老人是子女的好福气,她说她爸瘫在床上好几年,几个子女轮流照顾着,死的时候大家既高兴又难过,她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人老了就可怜了。姑奶奶说李姐只是嘴上的功夫,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成天端个饭缸子吃的肥头大耳像头猪,老太衣服馊了她不知道给换,给老太买的东西都让她翻出来用了,现在跑来邀功算什么东西。她说算了,这人得罪不得,又不是人家的妈,没虐待就算好的,得罪了把气都撒到老人身上可怎么办。她说她老了也进养老院,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她宁愿伺候别人也不愿别人来伺候自己,她说被人伺候就失去了体面。她说她不怕自己死,她怕她死了她的女儿没了妈,她的老公没了妻子,她说她女儿一个人带孩子得累死,受了婆婆的气也没地儿说理,她说她老公不会做饭,做了也是半生半熟,有次她离家几天回来,发现老公天天热剩饭,她狠狠的骂了他一顿。她说她女儿在上海不容易,早上六点起来坐两个小时地铁上班,摇到站胃口也摇没了,挨到中午单位都是快餐盒饭,送到都凉凉嗖嗖的,没营养吃了还闹肚子,她说年轻人苦点应该,年轻就有苦的资本,可再苦不能苦着肚里的孩子。她说她天天晚上睡不好,担心姑娘磕着碰着,她要早点到上海去,不去她就心安不了。

      姑爷爷点了一盘豆芽炒粉,我点了一盘韭菜豆腐,服务员上来两瓶冰镇啤酒。他说它最近常这么个吃法, 吃点菜喝点小酒,主食他一口也下不去。他说既然到晚期,就保守治疗吧,人能少遭点罪。他说小时候他爸总打他,他妈就护着他,他是家里的老大,他妈也偏爱他,他爱他妈比爱他爸多,他说生老病死是常态,毕竟他自己也到了这个年龄。他说他讨厌去医院,一堆检查下来没病都得查出病,如果查出的是小病,挨挨能过去不查也罢,何必上医院大费周折,他说现在医疗贵,有医保还好,没医保进去一趟得脱层皮。如果查出的是大病,那更去不得医院了,因为不知道还好,该吃吃该喝喝,一天没烦恼说不定能多活几年,很多人最后不是病死的,而是吓死的,当然多数还是病死的,为治病把家底都掏空了,死的时候家里拉了一屁股饥荒,可罪还得病人自己受呀,治疗的过程是真遭罪。他说人没有不怕死的,可一旦提前知道自己要死,日子就没法过了,这和人注定要死不一样,前者人的命是在医生手里把着,后者人的命是在阎王手里把着,医生不能干阎王的事,乱点阎王的谱,阎王要人死人服气,医生要人死人不服。他说他现在六十多,能活到七十就活够了,活太久也真没意思,他说他三十多岁就是厂里的销售经理,那时国企效益好,国内大小地方他都跑遍了,也见过点世面,可就是没出过国,他说他不是崇洋媚外,就是想看看国外究竟是怎样的。他说他是上海人,却在天水生活了四十多年,他走的时候还是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傻小子,现在回去却是一个满头白发的傻老头,他不认得上海的路,他说那不是他生活过的上海,可他认得上海的物价,他说他的退休工资在上海也紧巴着花。他说他在上海没有朋友,没人陪他喝酒打牌,他说上海的面难吃,辣子更难吃,他爱吃牛肉面、干拌面、炒面片,调上两大勺甘谷的油泼辣子,再舀一碗面汤剥两瓣生蒜可带劲。他说他的天水话说的比天水人还天水,他有时甚至忘了自己是上海人,他说他最后还是要落到这,他爱这个地方,他对这片土地有感情。

      我最后一次见老太太是在我准备去兰州之前,姑奶奶要我陪她去给老太太送东西,我记得我们在超市买了纸尿裤、卷纸和炉香,还买了西红柿、葡萄和水晶点心,姑奶奶说她现在一周去两三次养老院,就是为了帮老太洗的干净些,她说老太屋子里的味道难闻,要把窗户门敞开让散散,太阳好再带老太晒晒太阳祛祛湿气。她说她八九月份回上海接替亲家看孙女,一直看到年底,等过年再回来,她说刚会走路的孩子最累人,她走你得护着,她跑你得跟着,她累了你得抱着,好不容易哄睡了,又到做饭的点儿,四五张嘴等着吃饭,要洗要切要炒要炖,荤素要搭配,顿顿不重样,不像他们当年馒头大米稀饭就着一盆洋芋菜,吃的那叫一个津津有味。她说当父母的上辈子指定欠着子女什么,投胎转世来报恩的少索命的多,她说她对她女儿是还她妈对她的,一辈人一辈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谁也别说谁的不是。

      老太太已经病得很严重了,看到我们从房里进去,她就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我看她脸色惨淡的像一张白纸,头发有些凌乱,从头到脚都给人一种无力地耷拉下来的感觉,她穿着一件花衬衫,花衬衫上绣着茉莉花和山茶花。我看她看我的眼神有些陌生,想必她已经忘了我是谁,姑奶奶说老太你看谁来了,小胖子你忘了吗,老太太想了会儿说小胖子记得,然后将目光转向我说小胖子瘦了。姑奶奶让我把老太太领到阳台去晒太阳,她说今天外面风大,别出去再吹感冒了,她收拾一下屋子。阳台正对一扇落地窗,阳台顶上挂着玫红色的花穗和纸质的圆灯笼,阳台正中放一个方形茶几,茶几上有一盘香瓜子、一盘山楂、一壶菊花茶,茶几旁摆两把竹编的靠背椅,我坐一把,老太太坐一把。太阳穿过落地窗照在我的脸上,也照在老太太的脸上,我们都没说话,静静地享受此刻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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