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奶奶历经改朝换代和新旧社会。他们活着的时候曾不计其数,不厌其烦地向我讲述过他们这代人的悲惨命运。每次讲述,爷爷奶奶眼里噙满了泪水,甚至失声痛哭。那些过往的岁月、苦涩的故事、离奇的人生、富有哲理的言语;那些逝去多年,但还在我的脑海里存活着的生命,日日夜夜,以恍恍惚惚的方式,不停地栖息在我的梦境中,以至于我情不能以。后来在父亲的帮助下,我把这些零散的、还在脑海里存储的记忆加以梳理,用文字把它记录下来,以纪念我的爷爷奶奶!—作者题记
公元一九五七年二月二十七日,农历正月二十八。那天风和日丽,正值日过午头。在毛乌素大漠巴嘎淖尔那个沙巴拉尔,一声嘹亮清脆的婴儿啼哭“哇…哇…哇”地惊醒了这个沉寂已久的沙窝窝,奶奶喜出望外吼道:“生了,生了,长蛋的……!”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报告给了在门外等候的爷爷。
这个“长蛋的”便是我。
爷爷盼孙心切,一个人在门外踱来踱去,手里捏着一个旱烟袋,“吧嗒,吧嗒”地抽着老旱烟。听到奶奶这一声嘶喊,放心地在鞋帮上磕磕旱烟锅,起身看他的那群牛去了。他按捺不住期盼已久的喜悦,手背转一路走一路哼,哼着哼着就哼出了一首他最拿手的好戏:
“一条扁担软溜溜,担上黄米我下苏州呀么呼儿嘿,苏州爱我的软黄米呀,我爱苏州的大闺女呀么呼儿嘿”。
这个好消息马上传遍了巴嘎淖尔滩。
奶奶跑前拾后,打里照外,伺候着月子里的母亲。
那时正值早春二月,乍暖还寒。一天,阴云密布,死气沉沉,天空洋洋洒洒飘着几朵雪花。屋里的炉灶不快,直往家里冒烟。
奶奶怕呛着我这个宝贝,拖着一双小脚独自爬到自家那个茅庵房子的屋顶去捅烟囱。
屋顶是个拱棚形状,泥抹房顶,加之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花,如一个溜冰场。奶奶好不容易爬上去,一不小心“滋溜溜”地滑落到了地面。
好在那时的茅庵房子不高,但这一跤也跌得不轻,奶奶的一只脚崴了,脚踝错位,脚跟朝前。她呲牙咧嘴,咬紧牙关喘着长气,未吭一声趴着挪回了那个小屋,焦急地等待着爷爷的归来。
那双可怜的小脚拖累了她一辈子,这回更是雪上加霜,一下子红肿得像个起了面的馒头。
爷爷放牛回来,奶奶二话没说伸出那只被崴了的脚:“快、快,给我拧过来”。爷爷用作浑身力气,“咔嚓”,奶奶的脚恢复了原位。
奶奶姓解,大名忙则,十二岁父亲去世。去世时留下三女两男五个孩子。奶奶是长女,一个十二岁的娃娃与母亲相依为命,在支撑着这个支离破碎的家。
当时家里穷得锅底朝天,瓮里没一颗米,孩子们饿得面黄肌瘦,皮包骨头。
每到揭不开锅的时候,奶奶便出去剜野菜或剥树皮。然而,饥年饿汉多,人能够着的地方早已被人剥光。
奶奶刚刚缠过脚,她想趴到树的高处剥,但两只小脚不听使唤,动一动眼泪就是一大瓢。没办法他把弟弟叫来,让其踩着自己的肩膀上去剥。
拿回家,她的妈妈把粗糠炒熟,树皮焯熟,搅和在一起,倒在碓臼里捣烂,给孩子们吃。粗糠难以下咽,孩子们一个一个哇... 哇地嚎,奶奶说:“嚎哇哭叫活不成人啊!”
提起那段岁月,奶奶总是长吁短叹,说她那个老妈:“一个妇道人家,拉扯的五个孩燕儿(对孩子的称呼),少吃没穿,社会上再没有比她更苦更穷的人。”
她的母亲是出名的刚强厉害。父亲死后不久,她的户家叔父解五方,曾三进五出到他们家,劝说她妈妈改嫁。
解五方说:“你一个妇道人家,拉扯这群孩燕儿不容易,找个人给你帮衬一把,我们也就放心了。况且你还年轻,总不能守一辈子活寡。”
她老妈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斩钉截铁地说:“兄弟,你的好意我领了。孩燕儿都是我生的我养的,我能生下,就能把他们养大,我就是讨吃要饭也不会连累你们。至于我,你也放心,我活着是解家的人,死了也是解家的鬼。寡妇门前是非多,兄弟以后少来。”
就这样,她那个倔强的老妈一辈子没改嫁,把她们一个个拉扯成人,娶的娶,聘的聘,一个也没打了光棍,一个也没被饿死。她老人家活了九十一岁老死。死时,儿孙满堂,重孙还爬得一材盖(棺材)。
我的爷爷叫王存良,也是长子,弟兄三人。
据爷爷讲,我们王氏家族世袭贫穷,子嗣不旺。爷爷能记起来的祖先上数五代,没出过一个念书人,更没发过大财,一代一代都是给人家揽工受苦的命。
爷爷的爷爷叫王脑亥,育有两子,分别是王鸡换和王连秀,我们就是王连秀这个族系,他是爷爷的父亲。可是没等爷爷长大成人,他就撒手人寰,留下孤儿寡母四个人,那年爷爷还不满十岁,爷爷的母亲才二十八岁。
老人家一生孤苦伶仃,再未改嫁,与三个宝贝儿子相依为命,活了八十三岁老死。
从我记事起,我的这位老奶奶已老态龙钟,体力活儿已无能为力,但她也是个闲不住的人,总在想方设法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记得她总是反复地做着同一件事:剜猪菜。胳膊上挎个筐子,行走在我们住的那个沙巴拉尔。
她一生默默无闻,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个什么样,这个世界究竟有多大!她一生没离开过我们住的那个沙巴拉尔,走得最远的一次路程就是跟随儿子从“口里”走到了“口外”;从我们祖祖辈辈,不知生活了多少年多少代的陕北神木县,一个叫做毛石拉沟的地方,走到了内蒙古鄂尔多斯毛乌素大漠的巴嘎淖尔滩,即现在的伊金霍洛旗红庆河镇布连图村。在她的心目中神木县城是她知道的最大的世界,也是她最大的向往,可是她活了八十三年也不知道神木县城是个什么模样!
她走时没给后人留下任何东西,甚至连一张照片也没有,人们连她姓氏名谁都不知道,她的儿孙也只知道她姓李!
我曾几次到陕北神木老坟祭奠列祖列宗,到爷爷这一辈共埋着五代人。我的这位老奶奶也长眠于此,这是爷爷做的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我曾记得,老奶奶死后几年,爷爷将老母亲与父亲合葬,他老人家背着母亲的骨灰盒徒步几百里,将老母亲安葬在了老坟。
之后常给我安顿,咱们都是“长乐都五甲”的后人,以后不管走到哪里,一定要记住自己的“都甲”,记住自己的祖宗,常回去填填土、上个香、点个纸有好处。
奶奶十五岁那年,爷爷十九岁。爷爷这位寡妇老妈四处托人提亲,可是好一点的人家谁也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寡妇家庭,最后还是爷爷这位寡妇老妈亲自出马,跑到奶奶家和奶奶那个寡妇老妈商量。两个寡妇老婆同病相怜,都觉得门当户对,一家为儿,一家为女,也就痛快地答应了这门亲事。
成婚的那一年,家里穷得要甚没甚。眼看十冬腊月,婚期在即,全家人穿得还是棉袄棉裤改装的那身单衣,千补万纳补丁摞补丁。爷爷出门在外,还算不错穿的一条短裤裤,露的两个腿肚肚,上身披一件破夹袄,腰里束一根烂麻绳;两个弟弟基本是光屁股;老妈在家里穿着一条被掏空的露肉短裤,来人坐在炕上不敢下地,用那团破被子来遮羞。
那时爷爷正在杭候河家扛长工,看着全家老小衣着褴褛,实在忍心不下,他厚着脸皮,又向掌柜张口借了几块钱,跑回神木城买了两匹白粗布,拿回家用草灰煮一煮,算是染了色,每人做了一件衣服,才算勉强把爷爷的婚事办了。
穷人结婚,没办什么摊场,也没举行什么仪式,简简单单吃了一顿饭,爷爷牵了一头毛驴,去了两个人就将奶奶娶回来了。
走时,奶奶打发不起身,说成甚也不愿意走。她那个老妈也是流着眼泪劝说女儿:“孩燕儿,儿大留下另,女大留下聘,这是古人留遗下来的,女孩燕儿迟早都是人家的人,谁让你转成女人了,女人就是这么个命,认命吧孩燕儿。”
她越是开导,奶奶越是放开声的嚎,边嚎边说:“不,我不走,我离不开妈妈。”
是啊,她离不开那个穷家,更离不开她那个寡妇老妈,她也不懂什么是结婚,结婚意味着什么。因为她还少不更事。
最后还是她老妈厉害,将眼泪用衣袖一抹,心一狠对着爷爷喊道:“大后生站下看了?过来,抱上走!”
有了丈母娘这句话,爷爷扑过去一抱将奶奶抱上就走,任凭奶奶怎么哭喊挣扎,爷爷哪敢松手,抱在院外,驮在毛驴身上就跑。
奶奶曾给我描述过她们那个洞房:爷爷在陕北那个沟壑纵横的崖根旁掏了一个窑洞,那个窑洞还没人高,人进去得低着头,人睡下,尿盆子没放处。因此,在炕脚挖了一个小洞,尿的时候拿出来,尿完了再放进去。
那个窑洞历经百十年的风舔雨蚀依然还在,前几年王氏家族的后人回神木老家祭典祖宗,顺便瞻仰祖先那个遗居,让人不禁唏嘘感叹。
在一片茫茫的大山深处,一个狭窄的沟畔崖根旁有一山洞,里面的墙壁依然清晰,对面山坡上有一个手掌大的场面,路还可见,几十度的陡坡一个一个的台级通往场面。后人不无感叹老祖先的生存能力竟能如此强大!
现在这片大山成了神府煤田,遗居下面就是陕煤集团的一个大型煤矿,山的下面已挖空,所有大山塌陷得七齐八豁,裂缝纵横。遗居也被塌陷的泥土覆盖。
奶奶一下子到了这样一个陌生的贫穷的环境,和一个陌生的贫穷的男人住在一起,说成甚也不愿意回这个家,她确实离不开生她养她、和她相依为命的寡妇老妈。每次回娘家高兴得合不拢嘴,再回婆家时却哭失流笑送不回去,她一个人掉泪,惹得全家都哭。
爷爷是个暴脾气,奶奶是个女强人。婚后,俩人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打打闹闹一辈子,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家庭暴力”。
奶奶多次讲过,“暴力”不是一般的“暴力”,但“暴力”过后伤害的总是奶奶。但奶奶说,打死她也没说过一句怂话,没掉过一滴眼泪。
有次打架怕人来拉,爷爷把门顶住。屋里两个人打得昏天黑地,难解难分,奶奶一头长发被揪住耗得一绺一绺。
父亲说,他一看见父母吵架吓得魂飞魄散,手提两只鞋没命地跑出去叫人来拉架。
我清楚地记得,在爷爷去世出殡那天,奶奶拄着一根拐杖,摇摇晃晃走到灵前,跪下烧了一张纸,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鼻子。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奶奶流眼泪!她一边哭一边还絮絮叨叨说:“死鬼老头子,你咋说走就走了?你走了我连个嚷架的人也没了……”
我当时悲感交集,涕泪纵横。后来我常常感慨:卿卿我我是爱情,打打闹闹也是婚姻啊!
对她们的婚姻,奶奶常拿新旧社会做对比。她中老年所处的那个时代虽然是正宗的社 会 主 义,人们还普遍受穷,但她很满足,觉得自己活在了天堂。她常对人们念叨说:“你们遇上好社会了,甚不甚婚姻自由,过不成能离了,我们那盏会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给给人家,这辈子死活就是人家的人,想也想不起还能离婚!”
奶奶和爷爷成家以后,生育过好几个儿女,然而由于生活窘迫,社会动荡,存活下来的只有父亲王子庶和姑姑王香则一双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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