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礼大节目无过“哭”矣。死者如系父母,则儿女痛哭流涕,哀哀欲绝自属正常。余者亲友不过要照顾“面子”亦声泪俱下。至旁不相干者不过干号几声而已。书记载,“有声有泪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有声无泪谓之号”。诚哉斯言也。无论男女只干号则惹人厌烦,城乡妇女于哭号之时例应“数叨”,“数叨”之词或叹息死者,或对媳妇不满,或自己有难心之事借此事抒自己之痛,不一而足。有人家丧老妇,其女儿在哭号之时“数叨”老人平常吃不好穿不好,受些虐待等,被儿妇听知,亦借哭号反唇相讥,遂引发争吵打闹,殊可笑也。
五十年代余任教风化店时,本地之教师多有谈及某村一青年少妇,结缡甫一载其夫即病死,少妇呼天抢地大加数叨。而此少妇粗识文字,又多听草台班子唱戏及大鼓书词,于数叨时合辙押韵,词句优美简洁,被街坊四邻听之大肆传扬,遂吊丧者日众。借劝解少妇为名,而实欲听其数叨之词也。众教师七嘴八舌不能完全记住,记其词有如下。
妇女哭时声调长短疾徐抑扬顿挫,有自然和节拍者。妇女哭丈夫例在数叨两句之后加上“我的天呀……”盖妇女以丈夫为“天”也。其夫二十余岁,平常长袍马褂装扮起来,盖农民多数耻为人瞧不起,要此装扮以混人耳目也。此少妇哭词有:“蓝布袍哇,青马褂呀,越看越是个先生样儿呀!……我的天唉……”“东屋的碾子西屋的磨呀,谁给俺牵驴拿簸箩呀!……”“东屋的扁担西屋的筲哇,谁给俺挑水抽(按:方言,洗的意思)裹脚哇!……”“早死三年(我)坐家女,晚死三年(你)留条根呀!唉,唉……”旁边还有当家族妇女解劝,“大嫂子,别哭了,簪子掉了。”“掉了那簪子值多少哇?哪如你大哥活着好哇……”“大嫂子,别哭了,当着这些侄男哥女的不害臊吗?”“东大道(口外),西大道(口外),秋后的‘啊啦儿’哪来的噪哇!……”其中“啊啦儿”是一种鸣禽,众教师也不知其学名为何,方言如此。盖此鸟一到秋天则不再鸣,是否如《月令》所载“反舌无声”有关亦不得其详。乡民于出殡后,仍麇集坟前听其数叨,少妇哀戚尽礼后,焚化纸钱,哭曰:“别看没生儿留下后哇,坟前坟后的两大溜哇……”众人哄堂大笑。丧事至此,纯剩打哈哈也。
忆及余二叔父逝后,余妻及三叔父家二子妇等守灵尽礼。余妻乃教师出身,素不谙数叨,二叔家其亲子妇学生出身,又在某局任职,更不谙此道。唯三叔父家二子妇哀哭数叨笼罩满堂。出殡时,灵车行进途中,此二子妇大肆数叨,余妻及二叔亲子妇面面相觑,险些失笑,真尴尬事也。
(约作于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