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只有一种爱无需回报,没有理由,无论你怎样伤害它都一如既往,只增不减,这最无私的爱就是来自父母的爱。懂得这些已是成年。
总记得多年后父母再看阿吉拉时那眼中的泪水,他们把青春把热血把半生的热情洒在了这里,我想该用笔回忆点什么,虽然时光荏苒,虽然世事变迁,却总有些印记无法改变……回忆是最好的怀念 ,不负流年……
阿吉拉既是工人新村,当然我的父辈就大都是铁路工人,承担着建设和维修铁路的责任,他们或开火车或修火车或做着一切与火车有关的工作,他们的爱人叫做铁路家属,就是我们的妈妈们,一群特殊身份的女人们。她们大都来自农村,识字不多,善良朴实,想起那难忘的岁月,岁月中的他们曾经的过往,也总是有无限的感慨和怅惘……
爸爸和周边的很多叔叔都是火车司机,专门有叫班的人来通知他们跑哪一趟车,方式是用粉笔写在院门上,再伴随一句拉着长声的吆喝:“刘大车,21:30” ,家里人便知道了工作时间,“叫班”这也是当时的特色工种吧,他们跑遍了阿吉拉的每个角落,该是阿吉拉的活地图吧。于是司机们按时间提前穿好大油包二油包的,带上家属们装好饭菜的饭盒出发去开火车了,印象里通常是跑白云临河银川之类的地方,两三天才会回来。这之间的辛苦我们无法想象,伴随他们的应该是笔直的铁轨、上水的水塔、扳道房、信号灯、沿途枯燥的荒野、蒸汽汽笛的鸣响和突突突的雾气后他们坚守着的瞭望……他们回来时是满脸满身的油泥,有时会在段上洗澡回来,有时也会连同疲惫一起带回家中倒头便睡。有时爸爸会剩点米饭回来,这成了我们巴望已久的节日,几个孩子围着一个饭盒香的不得了,大米对那时的我们实在是稀罕之物,其实也就是米饭泡着一些菜汤,但就是那么诱人,现在想来真的是贫穷的力量可以把一顿现在不屑的饭菜品出珍珠翡翠白玉汤的味道来……
父辈们担负着养家糊口的责任,而那时一切凭票,工资又低通常是几十块钱养活家里六七口人,没有油水粮食就下得更快,根本坚持不到月末,所以往往下半月男人们就会出动到磴口等地农村去买高价粮,如今打字连这个词组都不出了,可见它的时代性,我们经历了不够吃、都是粗粮、粗细搭配、细粮随意的全过程。这其中的艰辛非经历而难有切身之痛。
有一个景象也一直闪烁在我的记忆里,那就是包钢的钢水,经常夜深人静时发现后窗像失火的天堂一般,妈妈说那是包钢倒钢水了,红彤彤染红了天际,童话世界一样,小小的脑袋里便浮想联翩,好多人家都去过包钢捡人家倒出来的次品砖,还冒着丝丝蒸腾的热气的砖被带着帆布手套的大手毫不犹豫地或小车推或自行车摞满拉回来盖了凉房、院墙、猪圈、鸡窝,现在想来鸡鸭满圈、花草蔬菜的小院倒是我们向往的生活,而当时却多为生活所迫,大手小手被生活刻蚀了磨难的茧,所以我们两代人都经历了太多,才会有太多特殊的记忆。
对小时候的我来讲火车让我们和外面接轨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是遇见小人书。我们第一次见到小人书真是兴奋死了。开始时黑白的后来还有了彩色的,把精神贫乏的我们带到了一个全新的丰富的世界,从小人书里我知道了除了阿吉拉原来世界那么大,还有那么多闻所未闻的新鲜事。见我们喜欢我爸每次跑车回来就会带几本,成了我们那时最盼望最兴奋的事情。抢了坐在被垛上开心地读,就觉得幸福其实好简单。像林冲、林海雪原、红楼梦、西厢记、向阳院、小二黑结婚、孙悟空等都是那时读了一遍又一遍,都可以背下来,图片也是都印在脑子里了,时常傍晚大炕上成了舞台,我们披了被单儿扮杨子荣,拿了妈妈的尺子做金箍棒就演将起来……外面的世界通过小人书让我们慢慢丰富起来,可惜的是我们攒了那么多的小人书后来也不知所踪了,现在市面上有很多新版的小人书,感觉已相去甚远,没有了历史的厚重感没有了背景它们也就只是一本读物而已,昔日带给我的快乐已不复存在,前不久还在中国美术馆专程去看了小人书展,也只勾起了我复杂的一种情绪和久久的不安。
父亲这一代人其实有很多爱好,只是生活的艰辛让他们无暇顾及,但还是有叔叔会忙里偷闲地去黄河附近钓鱼,去耧蚂蚱喂鸡,用包装条编筐、用报纸铁丝或沙枣核串门帘……在贫穷贫乏的生活中他们享受着创造和自给自足的快乐,就这样把我们养大,到人过中年不久又大批地遭遇了接班大潮,在他们正值旺年的时候被下一代拍在了沙滩上,我爸退休时只有45岁,不用去上班的时候 ,那种失落,那种一下子不被需要、百爪挠心无所适从的感觉可能只有经历了才如人饮冰冷暖自知吧……
妈妈们开始都是纯粹的家属,在家里照顾孩子做家务,一般家庭都是三四十块钱要养活一家老小,所以日子的苦是不用说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铁路上为了解决家属就业,使人们多些收入,减轻工人们的后顾之忧,妈妈她们这些女人们开始参与到劳动中了。
于是妈妈这样身份的家属好多加入了卸煤队,逢有运煤的车皮来了,这群妇女们就被叫班的师傅通知去卸煤车,于是从阿吉拉的平房浩浩荡荡地走出一群穿着高腰雨鞋黑乎乎宽大衣服头戴各色花花绿绿三角围巾、扛着大铁锹的队伍先后涌向火车停放地,很多时候都是深夜,我小小的心总是紧缩在一起,就怕那一声:卸煤车了!妈妈便要从酣眠中挣扎醒来、从热乎乎的被窝里爬出来迅速穿好行装钻进那无边的黑暗中,我便在脑子中开始一遍遍放电影:夜黑风高,白毛风呼号,一群中年女人瑟缩着爬上车厢站在高高的煤堆上费力地一铲一铲把煤卸到地上,冰天雪地,她们的哈气像雾缭绕着,煤灰飞舞着跑进她们的口鼻,一群本该被呵护的女人们艰难地干着粗重的活计,那本该拿针弄线的手却挥动着笨重的大铁锹,为了生活,为了让孩子们吃上白面她们只有这样……做着甚至比男人还要辛苦很多的劳动,而她们的姿态却像是低到尘埃里……虽然想坚持等妈妈回来可想象中往往会敌不过睡意迷糊过去,然后不知何时院门一响,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会瞬间无比欣喜:妈妈回来了,我飞快地去开了门,进来的就是一团从上到下黑透了的冰人,脸上找不到五官,只有张嘴时牙还有些许的白,什么样的语言能表达我那时的心疼和辛酸,一切都是无奈,我无计可施,我能做的只有递上一盆热水,看着妈妈慢慢露出脸的本色,无数次我逼退自己的泪水,这时候的我总是会盼着自己快点长大,能替妈妈分担点什么,我也知道同一个时刻在阿吉拉这片低矮的平房中,有多少同样的景象在上演……有多少忧虑和期待慢慢生长在我们这些孩子心中……也正是这样的过往让阿吉拉的孩子们都早早地成熟和成长。多年后每每提及这样的场面我都会噎了喉咙,眼前迷离。
这样的日子很久之后,地区组建了五七连,做一些类似第三产业的工作,印象里她们种过地,卖过菜,翻过砂,脱坯烧砖,收废铁,做铁路相关的零配件等,那时候的活计还为好多家换来了一种特殊的铁锅,长柄圆头,像现在的电饼铛,里面有四个格子,用它做模子妈妈拿玉米面摊一种三角饼,软软甜甜的,极大改善了我们终日窝头的局面,还有钢丝面,玉米面压出来的长长的那种,现在的孩子无缘一见了,多么形象啊,钢丝面,硬硬地滑过我们的肠道,而当时就是这形状的改变也算是让我们的胃见了新世面,隔三差五会用盆端了棒子面去排队换钢丝面。玉米面从窝头、发糕、金银卷、玉米饼、玉米粥、菜团子、钢丝面,我们也算是从你的全路程走过。要感谢我们的妈妈们多年无米之炊的艰难还能让玉米面花样翻新斗出艺术感。
印象最深的是后来五七连成立了地毯厂,在阿吉拉机务段的东北角有个大厂房,一群妇女边说笑边手脚麻利地编织切割,妈妈也在地毯厂,我借机去过好多次,充满了新鲜好奇。她们开始算是有了相对稳定的工作,怎么说这还像是个女人干的工作,不用去体会煤烟飞舞,但在相夫教子的同时还要每天四趟奔波,中午急匆匆回来做一家的饭和家务,然后再急匆匆奔向厂房,较之男人我觉得她们一点也不轻松。织地毯的过程中,妈妈经常去东河背地毯线,也是几十斤一袋背回来,毫不逊色男人,生活的艰辛让她们无暇心疼自己。这期间妈妈买了线在家里支了架子加班加点有时到深夜给家里织了两块毛毯,一块深红浅红相间的花色,一块儿三蓝毯,上面的琴棋书画常让我慨叹妈妈这些女人其实是多么的心灵手巧,成年后回家住不下,地毯成了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每当这时妈妈的骄傲就喜不自禁地流露出来,成为我们家永久的记忆……再后来什么时候地毯厂解散了,女人们相继又回到了家中。
回忆起来,整个人就被心酸弥漫,我们的父辈母辈辛苦节俭了大半生,接受和忍受了生活带给她们的一切,没有怨言也没有华丽的言语,没有夸夸其谈过理想,却一直带着我们行进在奔向美好的路上,默默地为铁路为我们,也算是殚精竭虑,但对我们却是生命中无法言说和感恩的情。父爱如山,母爱是河,是我心中汩汩流淌的歌……
人生一世,草生一春,来如风雨,去似微尘。而今我们的父辈母辈都已背驼腰弯、银霜华发,我们能回报的也只有常回家看看和让她们心安,让他们皱纹里的沧桑沁润满欢颜,而我们最希望的是他们享受生活、健康开心 、颐养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