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黑城子\戴成廷
我是黑城人,真不是装的,我的老家就在黑城子,具体说在黑城镇黑城村第十五村民小组,有家属的户口为证。四十岁之前,我在黑城子上的小学中学,又回家劳动锻炼接受过“再教育”,工作后又教书育人服务了八年,熟悉哪里的山山水水村村寨寨路桥岔峁,闭着眼睛都可以走遍黑城的十一个村。
然而,2008年,在黑城子,开发兴建了海兴新城。2012年夏的某一天,我回老家,眼前的黑城子旧貌换了新颜:三纵四横平坦宽阔的马路,把黑城村方圆四五公里内的村庄变成了九宫格;街道纵横,高楼林立,草木葱茏,沙石河道秒变湿地公园,一泓清水碧波荡漾,一座新型城市初具规模。一个人开着车在行人稀少、车辆寥寥的大街上穿行,大有流连忘返身心醉,错吧故乡当他乡感觉。在感叹家乡人建设能力和速度的同时,也生出了许多怀旧的情素。回家后,我便把自己的QQ微信微博的网名昵称一鼓脑儿改为黑城老砖,以示纪念。
我当时对这个网名的解释是:我已过知命之年,生于斯,长于斯,黄米饭洋芋蛋滋养了我的生命,西城角的小学校让我睁开了看世界的眼睛,虽然我跳出了"农门",但我浑身满是土气,掉落着黑土渣。黑城子变成了海兴城,熟悉的家乡原有的面貌不见了,只有乡音乡愁还在,我就是老城墙上一块泥土,城门上的一块老砖,故名之以怀旧。
黑城子,土气俗气又小有名气,是个听一次、去一次就能记住的地名。它的命名并不是人们臆测的那样,早晨出了固原城北门,走到天黑才到达的地方,而是因为这里曾经有一座黑土和着红土筑成的古城,又坐落在黑水河(苋麻河)口,历史上也曾叫它红城子,或红德城。不过,它也常被人幽默而歧义地解读。小时候在课堂上有人打瞌睡,老师莫名其妙地问一声,谁去黑城子了!随着一阵哄笑,瞌睡便真去了黑城子;工作时、交谈中,难以自持打个盹,便自嘲或被嘲去了趟黑城子;做事犯糊涂,找不到头绪,就如同去了黑城子;就连开玩笑也说别装黑城子人。黑城子被赋予了戏谑幽默的内涵。以前的公社、后来的乡镇机关发的红头文件,不是黑革发、黑乡发、黑党发,就是黑中发、黑卫发,总觉得怪怪的,似乎有点让红头文件变色的味道。其实,平心而论,那只是心理作用的想当然。黑,不过是地名中的一个音节而已,仅如黑龙江、黑河之黑,符合原生的以地貌特征命名的原则,与褒贬情感风马牛不相及。如果觉得不好看不中听不受用不阳光,去看看大片《美女与野兽》就会明白,那是境由心生而已。至于一般情况下的戏谑,只是小老百姓的小幽默,这些随时随地的小幽默,明示着黑城子顺口好听易记可爱亲近。
其实,我的老家黑城子还是个有故事的地方。据《民国固原县志》记载,黑城子原名红城子,也叫红德城。最早的历史可追溯到汉代,当时是三水县的治所,到了西晋更名为西川县,宋代废州县后在固原设置镇戎军兼怀德军,黑城子便是其隶属的通峡寨,金代升级为三川县。同时,黑城子是固原县北之巨镇,多为黑土,有膏腴之利,县之粮食地也。黑城子有座东西长、南北窄的口字形土筑老城,城高两丈四尺,基厚两丈一尺,南北各有一道城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遗址尚在)。是宋代元符元年(1098)修筑的,是怀德军通峡寨的营寨。到了明代,作为天下之右地(要地)的固原,是九边重镇之一,而北区以黑城为主,尖山、蓝家石嘴、寺口子(古石门)大北山等地相犄角,扼其要口,镇其要冲,瞭望巡逻,联络照应。明代成化初年,官兵征讨满俊时也曾在这里屯兵。
这些星星点点的记载表明:
1)黑城子在历史上是九边重镇前出的战略要地,是拱卫固原及萧关(七营镇北嘴老城一带)的支点。小时侯甚至今天还能见到小河的十里墩、陆家堡子墩、平塔墩等当年的烽火台,就是实证。可以想见,当一座军事堡垒矗立在南北大通道上,西南可扼石门(寺口子),西可拒暗门(苋麻沟口),东可俯临南北通道,尽得镇其要冲之利;同时,黑城子又是商贸集散地,到这里的商旅行人络绎不绝,佐证的例子有两个:一是我上小学时的六十年代初期黑城街道还有李家店、马家店、郭家店等车马店一类的旅馆,二是废弃的城内到处是砖头瓦块与灰坑枯井,不时有人挖出金银瓷器与铜钱。这些足以让我们想象到清代同治战乱城毁以前商贸繁荣的景象。
2)黑城子自古就是固原的产粮区,物产比较丰富。人们习惯上把北川称为黑城川,它是由清水河、中河、苋麻河冲积形成的小平原,南高北低长约二十里,东西约十五里,土地平旷肥沃,适合农耕。据传说,光武帝刘秀曾说这里“川大口小,风多雨少,但是个米粮川,”历史上以盛产糜、谷、豆、麦而闻名,出产的黄米小米,又粘又糯又香,是当地老百姓的主粮;也种植胡麻、油菜、玉米、高粱等油料和杂粮以及桃李杏梨等水果。六七十年代黑城公社在固原县也是缴纳公粮和购粮的大户。铺上河沙种植出的压蔓西瓜,皮薄瓤红,甜如蜜汁,可做贡品。梨瓜也不错,每到麦收结束,东西两山的毛驴车纷至沓来,嫩脆香甜的梨瓜便走进千家万户。
3)黑城子的名字曾数度更迭,这些更迭都与两个地貌特征有关——城堡与河流。城堡,顾名思义,这里有一座黑土红土筑就的老城,叫它红城子、红德城、黑城子都顺理成章,在老百姓聚集的平坦的地方,城堡就是家、就是港湾、就是避难所,可以防御毛贼土匪偷盗抢劫,有限的保护公私财物和人身安全。我们稍微留意一下,黑城周围就有上西堡、官堡、姚堡、祁家堡、戴家堡、唐家堡、谢家堡等等。“川”就是“子在川上曰”的“川”,本义是河,因为有三条河潺潺流过,风多雨少的黑城川便有了灵秀之气,所以,三水县、西川县、三川县便名正言顺,也包括今天的三河镇。至于名称的变换,当时当地的百姓在情感上怎么接受,只能交给时日去风化,反正话语权从来都不在百姓这里。但我觉得黑城子更另类一些,通俗的说重名的机会不多,如果百度一下三河镇全国不下十个,而黑城镇仅两三个而已,而且历史文化内涵更丰富一些。
黑城子还是一个有文化气息的地方。听老一辈们经常念叨,正月十五斗社火,是当时黑城街上年年上演的戏码,斗的是船姑娘婀娜的身段、飘逸的脚步和俊美的形象,害婆娘娘的滑稽丑陋和恶搞的怪相,踩高跷跑纸马的身手气势技能和扮相,特别是议程官逢啥人说啥话的口才应变和高亢沙哑的声音,这些都要分出个子丑寅卯来,胜者兴高采烈,败者也不服输,因此,在黑城子就有了一个歇后语,三岔河的社火——撇(重)来。在我的记忆里,黑城街的社火,六窰的戏,村村都有秧歌队。打球下方走四码,斗鸡(一种撞拐子的游戏)丢窝狼吃娃娃,女孩抓骨头绣花剪窗花等等,都是当时常见常新、喜闻乐见的文化娱乐活动,这相较于群殴械斗要文明得多。小时候,另一项有趣的事是听古今(故事)。晚上或天阴下雨,场房子、牲口圈的热炕上,常常挤满了人,听那妇人娃娃一起上的杨家将,听五女怎么兴唐、薛刚如何反唐、薛丁山征西狄青扫北,诸如王伯当、程咬金、罗成罗通、秦琼敬德、李元吉、宇文化及这些人物和故事,当时便耳熟能详,它像星星之火点燃了我读书的欲望。时至今日,那些场景仍然不时浮现。
让我最自豪的是黑城子人特别重视教育。在没有新式学校的时代,黑城就有一茬茬孩子接受私塾教育,我没有亲历,但有名气的褚先生、唐先生、王先生、赵先生的称呼倒是时常听老人们说起,他们的子孙就曾是我的学生,从学生身上能折射出他们的家学修为,比如我熟悉的唐先生家,祖上三代都出秀才,后代有博士和在读博士。民国八年(1919)黑城子就有了自己的高级小学校,这是除了任家巷高级小学之外,固原最早的新式教育小学校,杏坛奠基,孕育读书种子;薪火相传,泽被后世桑梓。于是,民国年间就有了响当当四大学士和一茬接一茬的读书人,恩泽惠及今日,黑城子人才济济,遍及当地各个单位乃至五湖四海乃至世界各地。念及如此盛举,饮水思源,我得把内心真挚的感激和崇高的敬意奉献给那些开拓新生活新境界高瞻远瞩的乡贤达人,他们的事迹应该后人永远铭记,他们的精神将万世流芳!
黑城子是我生命的根,也是我梦开始的地方。小时候的饥饿贫穷,吃苦蔓根灰条头榆树叶红根子的情景令人不堪回首,但黑城子老城西南角的别具一格的小学校给我留下了抹不去的记忆。我对黑城街上最初的记忆不光是黑乎乎一长排深廊黑板门的商店,也不单是逢一四七日熙来攘往拥挤的集市,更多的是绕过老公社北面小路,进入老城墙南门(其实不是真正的门,而是个大豁口)左边的黑城小学校。学校的建筑和布局是我当时甚或至今见到过的乡村学校中最好的,大器别致,古色古香。校门朝着太阳升起的东方,伟严高耸的门牌,浑厚的八字墙,上面有砖雕的文字和图案,(等我能认识记住这些文字和图案时,已经被高年级造反的学长们破了“四旧”)漆黑漆黑的两扇大门,又高又宽的门槛(我当时是要趴着翻过去的),两进的校院,前院左右两个大花园,二进的木雕门厅建在高台上,与两边各有的两个教室组成校园主体的屏风,进了门厅就是青砖铺就的四合院,南边是老师的宿舍兼办公室,北边是教室和校长主任办公室,西边高台上是一幢大教室,脊兽飞檐明柱落地窗,那里曾经是供奉孔圣人的地方。后面是操场,再后面一直到西城墙根是一大块菜园子。借用鲁迅的和话说,这所小学校是我儿时的乐园!
小学校留给我温暖的记忆,除了识字念书启蒙成长开眼界之外,还有两点:一是每天都安排的课外活动,一块黑板,挂满了木制的小牌牌,像功课表一样把各班活动的内容安排井然有序,老师带着滚铁环踢踺子跳绳接力跑打球遗手绢捉迷藏,每天变着花样轮流进行,时不时还在到处荒草深坑的老城里做类似抓特务的游戏,让我们玩得忘乎所以,甚至忘了饥饿,与当下的孩子三点一线的生活相比,我们的童年还是幸福的,首先是健康的生龙活虎的。二是我们的老师们都很有范儿,让我们做学生的敬畏又羡慕。校长王万才直爽威严,治校有方,学生们见了他毕恭毕敬大气不敢出,街上的小混混老混混都不敢到学校滋事;蓝广寿老师画的毛老人家的巨幅画像逼真生动,似乎我们就在伟大领袖的身边成长;我的班主任母桂芳老师身材苗条,着装整洁,和颜悦色,一进教室就给我们带来清爽愉悦的感觉;白玉山老师的和善慈祥,冯正亚老师的风流潇洒,严松龄老师的口才学识等等都让我记忆犹新。
有古语云,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随着时代的变迁,关于黑城子这片土地、这里的风物、这里的人和故事还有许多许多,我在这里仅能选择记忆中的零星片段,用粗糙的语言分享给故乡黑城子的乡亲以及关心关爱黑城子的人,以寄托乡愁,回馈故土。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而一方人祖祖辈辈毕其一生都要回报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