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快,移仕!”围观的大爷们霍霍欲下手,比下象棋的老张更着急,花园凉亭石凳上坐着几个织毛衣的老奶奶,有时会互相交换一下织法,织好了拆,拆好了织,把日子延长。更多的人围着一台老旧的彩电,麻木地看着一群年轻人在电视里跳着火鸡舞,有人的老花镜耷拉到鼻梁上,睡着了,偶尔被旁边的哄笑声惊醒,恍惚一下,扶扶眼镜继续打鼾……
这是南方一座海滨小城的养老院,上面是他们大部分人大部分日常的消遣,她是例外!
养老院是个告别的地方,可能仅次于医院。来来去去,有人进,有人出,住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有人促膝长谈,有人相濡以沫,还有人跟别人永远素不相识。
她在这里住了近10年,除了工作人员没有人知道她来自哪里,叫什么,喜欢啥。她从不跟别人说话,若在走廊跟人面对面走过,别人乐呵呵地打着招呼,避无可避时,她会点个头,依然面无表情。
其余时间,她都坐在房间窗边的藤椅上,看着窗外,她的房间看得到不远处的海。
藤椅是她自己买的,对生活,她有自己的讲究。床边的小桌上,放着一个黛青色的花瓶,常年插着她捡回来的干树枝和散步时折回来的带叶的绿色枝条,从不插花。
有好事的老太婆曾偷偷趴在门边,观察她在干什么。她没干什么,就只是在藤椅上呆坐着看海,一呆大半天,偶尔会哼着一首儿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每年三月学雷锋月和九九重阳时,会有附近学校的小孩过来探望,这是老人们最开心热闹的时候,但她也只是站在门边,远远望着他们。一次重阳,有个小女孩看着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靠近。疑惑?还是害怕?她仿佛感觉到孩子目光的灼热,灼得她的右手有点发烫,她缩了缩,但只是一瞬间,她又把手交叉放回胸前。她的右手,常年穿着一只袜子,已洗得发白的旧花袜子。
没有人知道原因。小孩只是好奇,但大人会制造八卦,老太婆也不例外。
关于她的传言很多,不同时期住进不同的人生产出不同的版本。有说她被丈夫抛弃,有说她小儿夭折,有说她先生酗酒家暴她逃了出来,流离失所以致精神失常,要不怎么整天会手上穿着袜子?有说她红杏出墙有了孩子流了,说得生动,唾沫横飞,好像亲眼见她打了胎。她从不回应,也不辩解,可能知道装作没听到,也可能从没留心听过他们的胡言乱语。
她有她的世界!
老张的孙女今年上幼儿园了,他女儿圆圆得空,常来看他。
去水房打水时,圆圆在走廊正面碰见过她几次,点头微笑,再无半句话。圆圆听过她的故事,不信,但也不多言。
有次擦肩而过时,圆圆的电话响了,铃声是女儿调的小燕子。接完电话时,圆圆才发现她站在她身后,转身时差点撞到她,两个人都楞了一下,半响,她缓缓开了口:“那首歌,可以放一次吗?”“可以,可以!”
后来圆圆来看老张时,会给她折一些不同的绿枝。
“给你!”“哦!”
“拿着!”“好!”
有时只是相视一笑,两人都不说话,接过枝条,完成一场无声的交接。
慢慢地她跟圆圆话多了起来,圆圆也渐渐知道了她的故事。
她17岁那年,家乡来了个乡村郎中,她去砍柴时,被蛇咬了脚,着急忙慌时,遇到了上山采药的郎中,郎中救了她。回去后,陆陆续续帮她换过几次药。一来二去,两人见面开始变得有点别扭,羞涩而又渴望。
她是农家女,平日会想方设法借来书,白天干活,晚上才有空,当大家都睡下时,她点着煤油灯,看得津津有味。
郎中虽才24岁,但走南闯北,见过不同世面,会跟她讲不同地方的风物风俗,还有道听途说的故事,还会给她唱歌,但他只唱一首: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她会说故事,看过的故事可以声情并茂地复述给郎中听。
他给她带来了她从没见过的世界,打开了她的向往。她给他说的神话故事,也重新激发了他以前为生活奔波时埋掉的想象。
时日渐长,他们在对方眼中越来越特别。两人悄悄商量着,准备结婚了,在那个年代,十七八岁结婚的人是常有的。但,她爹,不同意!因为他是一个外乡人。
郎中来自遥远的北方,尽管他保证不再背井离乡,从此安定下来。她爹还是不同意。万一呢?万一女儿跟着他过省串乡行医呢?万一跟着他回了北方呢?他老来得女,只有她一个女儿,她娘死得早,他辛苦把她拉扯大。他怕她远嫁后他孤独,他更怕远嫁的女儿过得不幸福而他因为距离帮不上任何一点忙。内敛的汉子无法直白地跟女儿说出他的担心,直把满腔担忧化成了一句倔强武断的不行。
“爹,你不讲理!”她负气跑出门去,要去找郎中。爹和闻讯赶来的叔叔婶婶拦住了她。“不孝女!”她爹气极,把她锁在了屋中。
她苦苦哀求,不吃不喝,整天以泪洗脸。她爹每天把饭做好放在窗台,叫她吃饭,但她不吃!他只能送去新煮的饭菜时撤下前一餐送过去的。爹听不得她的哭声,除了送饭时,都坐到屋外,悄悄抹眼睛。也不去干活,怕她跑,更怕郎中来带她跑。
她婶婶看着她四天不吃不喝了,心疼得直跺脚,去劝她爹“她大伯,要不,你就依了娃吧,这样下去,她会死的呀,各人有各命,她以后过得好不好,是她的造化。”
“我就不心疼吗?罢了罢了,随她去吧,我拿钥匙给你,放她出来”她爹老泪纵横,站起来去找钥匙,没走两步,一头栽倒在地。
“快来人呀!”婶婶吓得哭天抢地。
郎中救醒了他,只是高血压,加上连续几天没怎么睡过,又着急上火,所以刚才激动时,晕过去了,并无大碍。
但她还是吓得脸色惨白,她爹帮她抹干脸上的泪水,跟她说:“别怕,爹没事,跟他过日子去吧,爹不拦着你了。”
“不!不!爹,我哪里也不去了,我就留在家乡陪着你。”在郎中救爹时,婶婶跟她说了她爹对她的担忧,叫她不要怪爹。
几天后,她和郎中又来到了山上,她搓着衣角,在想怎么开口说爹的担心。山风呼呼而过,吹乱了她的刘海,郎中帮她整好,别在耳边,风又吹乱了。
“我要走了”他轻声说。
“什么?”风吹散了他的话,她没听清。
“我要回家了!”
良久,“哦……”
他们互相望着,一时什么也说不出。
又是良久。她抬起头,“你别哭呀”他慌了神,轻轻拭去她眼角成团成团的眼泪,滚烫滚烫的,却越擦越多,越擦越多……
“我家里来了电报,爷爷病重,奶奶年纪也大了。爹年轻时在矿上采矿,在一次矿难中遇难了,娘改嫁,这些年,一直是爷爷奶奶带大我。”找了块山石坐下,他缓缓说起他之前从没提过的身世“我要回去了,之前,我一直在外面走,我觉得家里没有爹和娘,我跟别人不一样,上次看到你爹锁着你,不让你见我,我恨过他,但后来冷静下来,我知道,他是因为心疼你,家人是很难做到长远分开的。也是那时,我才发现,家其实是一样的,无论那里有没有爹娘,但有亲人,有关心,家其实是一样的”他重复着这句,越来越哽咽“燕子,我要走了!燕子,我不能带你走!”
“奶奶,你叫燕子呀?”圆圆忍不住打断了她。
“不,我姓王,我叫天南,他叫地北,我们刚开始好时,我笑着说怎么那么巧,他说天南地北,感觉相隔万里,不好,你在南方,你喜欢听我唱小燕子,要不,就叫你燕子吧”她叹了一口气,“只是想不到,天南地北,相隔万里,竟一语成戳了。”
“那你们后来还联系吗?”圆圆很唏嘘。
“没有,他走之前送了我一双花袜子,叫我以后去砍柴时穿着,我硬要塞回他一只,一人一只,那是我们最后的念想了。”她有点伤感,但很快笑了笑“呐,就是这只,虽然洗得旧了,但你看,花纹真好看。”
“那为什么穿在手上呢?”圆圆脱口而出后觉得有点唐突,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分别那一天,下山时,他一直紧紧牵着我这只手”她晃了晃穿着袜子的右手,笑得像个少女。
她一生未婚!
这次连着说了太久话,她累了,靠在藤椅上睡着了,风吹进来,吹乱了她花白的头发,圆圆过去关窗,来了这么多次,圆圆第一次留意到她房间的窗正对着海。圆圆关了一半又打开,看着远方若有所思,刚才听她说他们离别时都没很伤感,此刻看着海面却渐渐红了眼。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